郑培凯谈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 (下)

   澎湃新闻:作为名人,汤显祖莎士比亚都有故居和纪念馆,有时候各地还会互相争夺,在名人故居和纪念馆的维护建设方面,您有什么看法?

  郑培凯:汤显祖近些年蹿红以后,纪念馆到处都有。我很早就提议他的家乡江西抚州临川要加强古迹保护的建设,但是他们觉得临川有王安石、曾巩,不把汤显祖当一回事,把汤的故居都拆掉了——那是清代兴建的,地方没错;还把汤的墓也迁走了。从世界文化艺术的范围来说,肯定是汤显祖更加有名,而且他的声名还会与日俱增。中国以外,除了研究宋代政治与文化的几个汉学家,不会有人对王安石、曾巩发生兴趣的,将来也一定如此。现在抚州市在人民公园建了汤显祖新墓,又在城南造了汤显祖纪念公园,还建了汤显祖大剧院,都和汤显祖的文昌里祖居与玉茗堂故址无关。毁弃了历史的遗迹,新建成一批金碧辉煌的钢筋水泥类古迹,实在令人扼腕。

  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当过县令,当地就改造了一处明代大宅,变成了汤显祖纪念馆,基本上保持了明代建筑的古风。遂昌虽然地处山区,文化保护做得很不错,而且越做越大,连中国汤显祖研究会都落户那里了。我看过最好的汤显祖纪念馆,就是遂昌这个了。广东徐闻是汤显祖当年贬谪的流放地,他在那里兴建了贵生书院,现在改建成汤显祖纪念馆,不过我没去看过。

  莎士比亚呢,在Stratford-upon-Avon有一幢房子,还是十六世纪的,是他妻子Anne Hathaway的娘家,修缮得很好。有一些是后来重建的,如他出生的房子,不过修旧如旧,样子还是原样的。他受洗与埋葬的教堂Holy Trinity Church还是原来的,可以参观。他的家乡只是个小镇,很多跟他有关的地方,都保留下来了,变成了参观的景点,收入也不错。英国人从十八世纪就开始研究、重视莎士比亚了,积累了很久。所以,他的故乡看下来,感觉蛮好的,尤其是英国人的园艺搞得很好,流连其间,会有思古之幽情。那个小镇也很光荣,中国造纪念馆时都请它的市长来交流过。

  澎湃新闻:有时候我们会说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这其实反映了西方文化的强势,类似的“中国的……”这类表述还有很多,您怎么看这种文化现象?

  郑培凯:最早讲“东方的莎士比亚”的是写《中国近世戏曲史》的青木正儿,他觉得两人身处同一个时代,可以媲美。新文化运动以后,莎士比亚好像是世界文学的顶峰了,所以中国学者要想抬高汤显祖的地位,就拿莎翁来比附。我个人是不太赞同这种提法的。我觉得,不同的文化,或者不同的语文,都有不同的审美追求,只要历史悠久,文化与艺术就有杰出的展现,“各美其美”,谁也不比谁伟大,都是了不起的。无论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还是“英国的汤显祖”,都是带有一定的偏见的。简单的民族主义情绪尤其不可取,我们要尊重所有的文化。我们可以读莎翁作品,是我们的幸福。

  总之,汤显祖莎士比亚都“很伟大”。1950年代的时候,关汉卿才是“东方的莎士比亚”。那时候学苏联,搬来了别林斯基的理论,提倡把“人民性”作为文学鉴赏的标准。关汉卿最平民化了,可作为“人民性”的代表,就成了“东方的莎士比亚”。我觉得,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人物都很伟大,这样整个中国文学才会丰富。定于一尊是有缺点的,会使人脑筋闭塞。当年汤显祖就批评前后七子提倡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认为创作要吸收多种思想资源。这种开放的态度,也是晚明的一大特色。其实晚明很有意思,可惜持续时间很短,清朝就来了,就一直实行严厉的思想禁锢。

  所以,如果人们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就应该向全世界弘扬汤显祖,把汤显祖的作品翻译成各种外文。除了翻译成外文,国内转译成现代的白话文也是个必要的工作。大多数的中国人都读过莎士比亚,或者知道一点,但其实读的都是中文翻译,是顺畅的白话文本莎士比亚。除了少数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有多少中国人好好读过莎剧的原文?许多人抱怨汤显祖的作品艰深难读,但莎士比亚读起来容易多了,问题是,你读的是原文还是翻译?二十世纪国内有多少人在翻译莎士比亚?大家七八个,小家十几、二十几个,像朱生豪、梁实秋都花了一辈子去翻译莎士比亚,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有专门的团队。那汤显祖怎么没人翻译呢?这可是我们的瑰宝,是值得翻译的。很多人可能觉得,反正是汉字,你爱看就看,看不懂拉倒,同是中文,还要翻译吗?其实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策略问题,需要引起大家的思考。谷崎润一郎是近代日本的大文豪了吧?他就为现代读者翻译了《源氏物语》,译成现代日文,由岩波文库出版普及本。

  今年纪念他们逝世四百周年,可以回头想想整个文化的问题,以及如何看待自己文化传统的瑰宝。我们没有像英国人那样那么在乎自己的传统文化,纪念汤显祖也流于表面,还不如纪念莎翁那么积极。等这股热潮一过去,可能明年就没什么了。在我看来,汤显祖是有待挖掘的宝藏,特别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和中国人来说,研究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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