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读者来说,《玫瑰的名字》书前最好有一个详细的导读,否则就真的容易把小说读成单纯的侦探故事。不过讲一个侦探故事的确是埃科的写作动机之一,他在《〈玫瑰的名字〉附言》这本小册子里面承认,他的动机就是想写一本故事书,同时又想给一位修士下毒。这两种冲动添加了埃科本人的铺陈和学识,就是《玫瑰的名字》。
这个书名与书中的内容并无直接关联,让人很难明白其寓意。埃科在《附言》的开篇作了一点说明。他本来希望使用的书名是《梅尔克修院的阿德索》。按照一些研究者的说法,埃科在写作上有点模仿柯南道尔。如果说他书中的方济各会修士威廉是福尔摩斯,那么本笃会见习修士阿德索大体就是扮演华生医生的角色。这个书名被出版商否定之后,埃科由小说结尾的诗句提炼出了实际使用的书名:“昔日之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沈萼梅、刘锡荣译本第558页)。埃科强调说,他绝不愿意让自己选择的书名透露出小说的主旨,而“玫瑰”的象征意义早已被用滥了,所以读者很难在阅读之前由此猜测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作为一个研究中世纪西欧美学和哲学思想的有成就学者,埃科肯定知道,玫瑰的丰富象征意义在当时的世俗和宗教领域都得到精巧的艺术表现。《马内斯手抄本》是一部德语情歌集,出现在14世纪上半叶,其中一幅著名的插图就以色彩夺目的红玫瑰来展现男女爱情。
而13世纪在西欧各地建造起来的哥特式大教堂,也使用玫瑰图案来制作镶嵌彩色玻璃的窗户,因为人们认为,红玫瑰标志着基督和基督教圣徒受难的伤口。后来人们又以玫瑰来指代美丽的圣母玛利亚。埃科心中的“玫瑰”到底指什么,是他希望他的读者们自己去揣摩的。
法国诗人拉马丁曾经谈到自己一首诗歌的写作,声称是在灵感冲动时刻一挥而就的。埃科揭露说,这首诗的手稿后来流传出来,诗人在上面做了无数的修改。埃科承认自己的小说经历了长期构思、研究和修改的过程,是精心加工和刻意雕琢的产品。研究中世纪异端多年的学者杰弗里?拉塞尔就说,《战争与和平》是卓越的历史小说,而《玫瑰的名字》却不是,因为埃科在构筑这部文学精品的时候不单撇开了历史真实性,也充分加入了他自己的现代观点和偏见。
拉塞尔的评价公允吗?埃科自己似乎很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小说。他曾经说,托尔金的《魔戒》和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很受读者喜爱,但是并非历史小说,只是借用了历史的场景。他认为自己的《玫瑰的名字》是真正的历史小说,因为里面的情节和对话即便不是在历史上出现过的,也是在当时可能发生的,有助于读者了解和认识那个时代。他声称,他在小说里面使用的一些观点和话语尽管出自维特根斯坦和其他现代人物,反映的却是中世纪思想业已抵达的境界。不过没有疑义的是,埃科确实用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观点去看待和处理中世纪欧洲的历史和文化。
在《玫瑰的名字》里面,一度信奉天主教并受过教会学校教育的埃科,触及了西方宗教最重要的母题之一:世俗生活与修道生活的张力。但是埃科的立场基本上是借助他笔下的这个故事来说明:中世纪的修会要么敌视世俗文化,譬如藏匿起来亚里士多德关于快乐和幽默的那部著作;要么就是虚伪地尊奉清贫和守贞理想,实际上淫秽奢华无度。也许,现代世界的世俗生活才是埃科所认同的,是他心中的流芳玫瑰。
西方主流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一直有敌视和反对基督教传统价值观的一面,譬如为资本主义贪婪进行思想文化铺垫的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和形形色色的自由主义运动。《玫瑰的名字》是其中的一个晚近范例。
对一位不熟悉中世纪西欧历史的中国读者来说,《玫瑰的名字》借助文艺的、生动活泼的、多少有些变形的方式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上海译文社的中译本文字流畅优美,不过应该还有一些需要推敲和打磨的地方。其中一个比较遗憾的不确切处理就是把小说里面频繁出现的“异端”一词翻译为“异教”。后者通常是指基督教之外的其他宗教,而前者是指教会内部被认定的错误教义。这一问题不纠正过来,读者会有很大的困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