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80岁、唱作俱佳的加拿大歌手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已有10本诗集和17本歌集出版。科恩早年还写过两本小说,分别是 1963 年出版的《至爱游戏》(The Favourite Game)和 1966 年出版的《美丽失败者》(Beautiful Loser),前者入选“加拿大十大杰出小说”,后者则被誉为“加拿大第一部后现代小说”。这两部作品的表现方式并不似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我觉得用“诗化散文”更为妥帖:松垮、反线性,画面感比故事情节更具冲击力。说穿了,较之小说家,科恩骨子里更是诗人、歌手和画家,后来的创作也证明他对于如何作诗比如何写小说更感兴趣。在自传体小说《至爱游戏》中,科恩是这么谈论诗歌的:
“诗是判决,而不是职业。他(书中主人公布里弗曼--笔者注)讨厌谈论诗节的技艺问题。诗是一种肮脏的、血淋淋的燃烧之物,必须一开始就用赤裸的手一把抓住。这火曾经庆祝了光,庆祝了沾满尘土的谦卑,庆祝了鲜血淋漓的牺牲。如今的诗人都是些专业的吃火人,在所有的狂欢节上自由行动。这火很快就熄灭,并不特别荣耀任何人。”
就如诗歌在科恩远远不是所谓的“技艺”问题,小说创作自然也不是文字工匠吞吐自如的“吃火”杂耍,风光一时,又很快熄灭。科恩讨厌那些无法表现“沾满尘土的谦卑”和“鲜血淋漓的牺牲”及其神圣感的技巧派作品,因而,我们很容易能够窥见他自己创作的两部小说所焕发出的生猛劲儿。《至爱游戏》和《美丽失败者》就像是科恩用“赤裸的手一把抓住”的“血淋淋的燃烧之物”,充满狂野不羁的原始生命力和惊人的创造力。当然,两本书也稍有不同,比起更为娴熟和暴烈的《美丽失败者》,《至爱游戏》更像是一本情节有序(尽管松散)、情绪克制并且稍显游离的艺术新人的探索之作。
《至爱游戏》书写科恩自童年时代到 26 岁时的生活与创作经历,小说叙事结束于 1958 年,我们已经能嗅出 1960 年代狂飙突进的那种气息了。这本书的“自传”特色主要体现在小说的大背景上。与科恩一样,主人公布里弗曼也出生在大萧条时代的加拿大一个富裕的俄国犹太移民家族,祖父是享有盛誉的犹太拉比,父亲是生财有道的商人。优渥的家庭条件使布里弗曼体会到被贫穷的同龄人排斥的心碎感、犹太教的清规戒律与商人敛财致富之间的违和感,并且还让布里弗曼得以自在裕如地作诗、冶游、唱歌和放荡,与生命中一个个如走马灯一样闪回的女孩交往和分手。当然,书中还有大量虚构的细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小说勾勒出了科恩艺术创作的最初思想脉络。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如《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之于詹姆斯·乔伊斯的不菲价值,《至爱游戏》则是镌刻科恩自身心路历程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
初读《至爱游戏》,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一股“垮掉的一代”的顽劣气息。布里弗曼像神俯瞰人世一样,蔑视秩序、道德、工作、伦理等一切有形与无形的规范,“社会正是通过这些限制与呆板的例行程序来强加于人”。他在风驰电掣、逍遥冶游的“在路上”过程中,提出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或者说,“垮掉派”那光彩熠熠的标志性宣言:“设想你的余生都将如同这一刻一样,在这辆车里朝着遍布灌木丛的乡村疾驰,在列着一排白色导杆的路上,以八十英里的速度经过每根导杆,听着自动点唱机里的音乐,就在这一片云层和星空之下,你此刻的思绪被记忆的横切面充斥--你将如何选择?是选择再来个五十多年这样的开车游荡,还是五十多年的成功与失败?”
真是美到无法言说,也流氓到了令人无话可说。揆度小说前两部分,我们发现布里弗曼“垮掉”的心理渊源,来自这样一些事实--性爱受挫、恐惧成长和成长带来的责任意识--所引起的反弹。布里弗曼青春萌发时身材矮小,没法获得女孩的赏识,因此他想办法在鞋跟上垫入面巾纸增高,还果然勾引到了某个身材火爆的女孩。你侬我侬中布里弗曼得意忘形,说我鞋跟里垫了面巾纸,你也不妨承认你胸前那两大波也垫了面巾纸吧,女孩当然不由分说将他一脚蹬掉。于是他发誓此生再也不为“面巾纸的世界”所蒙骗,而随着他的成长,这“面巾纸的世界”也越来越远大了:加长的轿车、银幕上的爱情、《纽约客》杂志待到念大学写毕业论文,布里弗曼宁愿放弃哥伦比亚大学提供的奖学金,理由是“再没有比论文答辩会更像在屠宰场一样的感受了。大家围着桌子坐在一间小教室里,他们的手因为点评而鲜血淋漓。他们会变老,而诗人总是那么大,二十三,二十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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