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德·科恩,一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传奇人物。很多人认识他是因为他的音乐——他创作民谣并演唱,影响了其后一大批名声赫赫的音乐人,被称为“摇滚乐界的拜伦”。但其实,早在成为歌手之前,科恩就已经是诗人和小说家。在他22岁就读大学时,就开始出版诗集,创作小说。在此后的人生旅途中,他又集了画家与僧人的身份,让人无法将这位奇人归置在任何的规约范畴之中。
而在科恩众多的著述中,这本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丽失败者》,至今盛名不衰,被盛赞:“乔伊斯还在人间,他以科恩之名在蒙特利尔生活,他以亨利·米勒的角度书写。”加拿大文坛至今都公认为它是加拿大第一部后现代小说,是小说领域不可越过的里程碑。
上世纪60年代,年轻的科恩在文坛和乐坛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这年的夏天,科恩独自来到希腊,住在爱琴岛屿。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简单而平静的生活,让科恩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就着海风和阳光,科恩写下了这部散发着浓烈的1960年代味道又体现人类生存困境的《美丽失败者》。
初读《美丽失败者》,只觉云山雾罩。这似乎是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情节的故事,但是科恩分明用文字记录了下来。于是,倘若索性不去细究情节间的衔接或是逻辑,却反而会对小说有一个整体的认识和感知,就仿佛观赏印象派的画作,需得远观,近了眼前便只剩下凌乱五彩的笔触。
这是一个奇特的关于爱的故事:致力于研究印第安部落的人类学家,他的妻子伊迪丝——印第安部落的最后一个后裔,好友F——学者兼同性恋人,三人构成了一个看起来匪夷所思的爱的三角,并且与十七世纪的一个印第安圣女的传说纠结在一起。这种纠结,让整部小说的叙述交错纵横,内容迷乱铺衍,“自始至终都不乏味,但有时迷惑难解”。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由人类学家叙述,他努力追寻十七世纪的印第安圣女的故事,想将自己从妻子和好友F死亡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他以怀旧的、非编年体的形式叙述了自己身处一团纠结不清的关系当中”,却将这部分命名为“他们所有人的历史”。而第二部分“来自F长信”则从F的口吻,将关于这个世界的神话、宗教以及现世的广告、电影、喜剧、漫画乃至流行歌曲混融在一起,F似乎在传达些什么,却始终没有正面或是明晰的表述,但每一个读者都会禁不住被其中弥漫的激情的雄辩和诗意所感染。至于第三部分“第三者的跋”里,叙述者的身份似乎是四分五裂的,却更由此传承了整部小说对于现有制度和世态的怀疑和对一种形而上的孤独感。整部小说充满了间歇性的诗、自白、对话、散文,人物、故事已经化做无数碎片散落在语无伦次的叙述中。科恩时而清醒地呼喊,时而梦魇附身般地呓语,虽然小说的语言风格看起来轻忽飘渺,却“反映出无处不在的生活和文学中秩序与混乱之间的张力”。
所以,在对于小说情节和故事的困惑之后,遗留下来的更重要的是对于意义的质询。科恩是意在引起这种质询的,正如后记里写道的:“整部《美丽失败者》的段落里充满了小说人物在生存的矛盾中遭遇的压力,并与之抗争的种种努力。这些段落是对于生命与艺术中的秩序与混乱状态带有反省性质的探求。”
这部完全不受现实主义限制的小说,写于1950年代“垮掉的一代”之后。科恩以一种完全无关世俗的失败者的态度,逾越了宗教、性爱、种族、政治的边界。我似可看见那个F身上映射有科恩的影子。
科恩的一生都似乎处在矛盾之中,他内敛,犬儒,深刻,又顽皮,他有着强烈的宗教信仰,却以犹太人的身份信奉佛教,在六十花甲之际在南加州秃山上的禅修中心,他隐居修行长达五年。他的诗,他的小说,他的歌如此统一,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对抗着荒诞的现实,但这是他自我救赎的途径。尽管在写这部《美丽失败者》时,科恩还年轻,却已然具备了他日后行径的底色:怪异夸张,随性坦诚,力求感性地去体验生命的深度。不难理解,为何这种超级嬉皮、放浪不羁而又力求获取诸如新奇性爱、革命、宗教等多重人生体验的追求,会被那个年代的人奉为精神领袖。因为这种解放性的体验,其实是每个人都会体验,或者渴望体验的,科恩说:“这就是人的生活,我从来没遇到一个人,他的内心生活跟我是不同的。”
只是这一切,科恩只愿意将之融化在一种晦涩的多义中。我想他是反对阐释的,任何对于意义和答案的解答都会违背科恩的本意。正如在《美丽失败者》的开篇,科恩借F的口说:“我们必须学习勇敢地停留在事物表面。我们必须学习爱事物的表面。”
米歇尔·福柯认为,人是短命的历史的化身,脆弱得转瞬即逝。这种人生如寄的挫败感,弥漫在科恩的作品中,是他看起来荒诞人生的脚注。所以他将自己归为“美丽失败者”,或许每一个试图在现世寻找自我的人都注定会失败。只是他并不悲观,所以依然在不停寻找。用他的话来说:我根本不认为我是一名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是那些老是等着下雨的家伙,而我,早已浑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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