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不信鬼?”——《螺丝在拧紧》

    事实上,这部电影几乎用足了庄园中一切具有反射性的光滑表面。水,玻璃,镜子,一律特写其或对称或扭曲的镜像,始终呈现着某种离奇、失真、话里有话的效果,好像在提醒你,事情永远有另一面——这正是克莱登在反向用力的结果。他在为“鬼魂”提供“现实依据”的同时,又似乎在调动各种具有强烈隐喻性的镜头去瓦解它。

    于是,我们看到,吉登斯小姐刚在一瓶白玫瑰(白玫瑰亦是这部电影中特有的诡异意象,细心的观众会记得开场时男主人胸口也别着一朵)跟前站定,几乎手都没来得及触碰,花瓣便应声落到桌上,好事的影评人多半会把这个细节看成女教师“无意识摧毁弱小”的象征。吉登斯小姐对于性暗示、色情想象的反应颇为夸张,电影对这一点的展示远比小说更直接,这当然可以算是对威尔逊理论的呼应。

    无论如何,黛博拉·寇真是个好演员,她的层次和节奏为此后所有改编版本中的“女教师”都制定了表演规范,后来者“横竖越不过她的次序去”。在摄影机全知视角的关注下,她阴郁和神经质的底子从天真的外表下一点点渗出来,连面貌也渐渐狰狞起来——这种通过外在审视,让观众的怀疑越来越加深的效果,是小说的第一人称主观叙事无法表达的。

    不过,无论电影教材上怎样强调这个经典案例达成了“完美的平衡”,我的直观感受却仍然觉得天平两端略有倾斜。毕竟,隐喻和暗示总是不如“有图有真相”那么直接,当我们反复被真切的幽灵面孔刺激时,感情还是会自觉站到女教师这一边。在这一点上,克莱登始终谨慎行事,将分寸拿捏到让我们至少更“愿意”相信女教师的程度。

    结尾显然是导演向观众意愿做出的最大妥协:摄像机俯视着女教师和小迈尔斯,长镜头,不切换。我们看到的是两人争执激烈,但肢体之间却有大片空隙。仿佛只是被类似于空中闪电那样的神秘力量击中,迈尔斯才会颤抖、跌倒,瘫软在女教师怀中……相比之下,小说的那个简洁、有力却教人越想越怕的结局预留下了多少想象空间?!(“我抓住了他,是的,我抱住了他——可以想象我是如何激情满怀;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我才觉察到我抱住的是什么。在这宁静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得以独处,而他小小的、流离失所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

    《无辜者》大获成功之后,《螺丝在拧紧》顿时就成为上世纪下半叶最热门、最具有改编价值的中篇小说(novella)之一。法国、西班牙、德国和意大利都有了自己的《螺丝》版本,英美更是多次翻拍,改编体裁从影视到话剧到芭蕾舞剧,不一而足。总体而言,改编的幅度都不算剧烈,如果说在掌握分寸上有微妙的变化,那是因为随着时代的演进,这些编导们对观众的理解力越来越有信心。毕竟,二十世纪末的观众早已不复世纪初的单纯,对于弗洛伊德的那一套,他们已经应用得比弗洛伊德本人还娴熟。

    在这样的语境下,1999年BBC的电视单本剧《螺丝在拧紧》反倒显得太过保守,辛辛苦苦地复制了克莱登版本的外壳而抛却其魂魄,若不是客串男主人一角的科林·弗斯还能略略提神(其实是他的达西范儿让人终于可以从这场闷局中走一会儿神),我绝对没耐心看完。

    历数上世纪出产的这一大堆“螺丝”,最特别的当属1971年的《夜访者》(Nightcomer)。本质上,这是挂着《螺丝在拧紧》的羊头卖自己的狗肉,玩了个所谓“《螺丝》前传”的噱头。彼得·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奸情”成了故事的主线,而且只消三招两势,SM模式就昭然若揭——观众甚至对《螺丝》一无所知也能迅速猜到这一点,谁让昆特的扮演者是马龙·白兰度呢?谁让他一出场就让人没法不想到《欲望号街车》里摧枯拉朽的狂野加性感?

    时至2009年,BBC新一轮改编名著的计划又想到了这枚旧“螺丝”,挖出来重新打磨。这一版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不仅因为两位主演是《唐顿庄园》里的熟面孔(Michelle Dockery和Dan Stevens),而且编导显然已经厌倦了因袭前例,打定了主意要破一破格。电视剧的时代背景换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二十年代,恰好能迎上英式庄园日薄西山的最后一抹夕照。人们的代步工具从马车换成了汽车,在引子部分,安娜(这一版里女教师的名字)倾诉故事的对象也从小说里那位游手好闲的士绅换成了在监狱里替她做精神鉴定的心理医生。

    “你相信有上帝吗?”医生问。“不,我相信有另外那个。”“你是说,魔鬼?”“嗯。”

    心理医生。这个角色的身份至关重要。这样的安排,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剧本的基础:安娜是被警方认定虐杀儿童而收监候审的,精神鉴定只是为了走个形式,为最后将她判处极刑寻找依据,如此才引出安娜的倒叙,由她的主观视角来完成大部分故事的叙述。如此安排,不仅大胆地补上了原著情节上的留白,而且将威尔逊开创的“心魔说”作为不言而喻的前提。编导的潜台词是:经过一个多世纪“上帝已死”和“精神分析”的洗礼,《螺丝在拧紧》里“没有鬼”已经成了主流共识,如今倒是要在承认共识的同时,隐约从反面去刺激这批新世纪的观众才可能构成新鲜的冲击力——即从“真的有鬼吗?”演变为“真的没有鬼吗?”精神病医生在电视剧中的职责,就是代替观众去经受这样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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