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我去采访一位中国搏击选手。他的经历十分丰富:在河南当过特警,在云南缉过毒,在体校接受集中训练,转型为运动员,去打只有几个地方台会转播的初级比赛,两年后收到香港、新加坡等地有点知名度的海外赛事的邀请函。他相貌平平,但眼神很机警,蜂腰猿臂,看起来内功深不可测。我想问他一些关于特警队的事,他说,在河南的日子里,最大的痛苦是睡了一半总会被紧急集合的号子给叫醒,满屋子的人,手脚飞快地套好基本的行头,跑到黑漆漆的广场上站队。
“这很有意思,然后呢?”
“然后我就退伍了。”
好像钉子突然松脱,一兜子东西掉到了地上似的,他的思路让我摸不着头脑。两年特警生涯,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想想都应该是一段人生的亮点,怎么说退伍就退伍了?我只好接着问,在做特警的过程中,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没有,抓过人没有,放过枪没有,带过狗没有。他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不超过三句话。通常来说,访谈进入到这种敲乌龟壳的阶段,前景就很悲观了。
那是我和我的团队做过的一系列搏击手访谈之一,说来惭愧,就连文章的结构都大同小异。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放给一般读者看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他们都有过不太理想的童年,都有过梦想和迷茫,都有过较多的失败和不太多的成功时刻。我们那时常常感叹,这个圈子的人太木讷,经历太单调,即使是有故事、有想法的人,也不太善于记忆和表达。
我们降低了期望值,缩短了篇幅,加入了更多编译英文文稿的内容,西方世界的搏击手(他们主要在美国打比赛)里不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徒,看上去粗鲁笨拙,回答简短乏味。不过,透过文字的层理,还是能多少看清他们的个性。有一位名声响亮的莽汉,加拿大人,表情木讷,除了到森林里猎鹿之外无甚业余爱好。读完关于他的文章,你的眼前会出现这个人手举猎枪,眯缝着一只覆满浅黄睫毛的眼睛,瞄着远处晃动的鹿角,雪花在他的鼻翼随着呼出的粗气打转的画面。繁荣的搏击市场催生了一批明星和更多潜在的明星,大概每个人,不管他是何种性格个性,都不会拒绝一篇这样栩栩如生的报道。
这两天,一边读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的《奇石》,一边看《巴黎评论》上的一篇约翰·麦克菲的访谈,谈的是非虚构写作的艺术。何伟的非虚构作品“中国三部曲”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誉。他在书中写到了无数中国人,农民、打工者、画家、学生、警察、旅馆老板、租车公司老板、出租车司机、学者、作家,也有体育运动员和官员,其中的个别人,不仅故事多多,甚至可以支撑起一整篇纪实。
《奇石》里的一则《新城姑娘》,写的是一位英文名“艾米莉”的四川女孩,毕业之后南下深圳打工,何伟同她保持了多年密切的联系:“她的故事从南方一点点飘来。每两到三个星期,艾米莉会给我打一次电话或写一封信,在我的头脑里一点点勾勒出这座城市。”身为异国来客,非虚构作家,何伟显得太幸福了。
约翰·麦克菲是何伟不时提及的名字,带着敬意,有时杂着调侃。他是何伟的老师,也是一位被非虚构写作界奉为宗师的老作家,定居普林斯顿,《巴黎评论》的访谈就是何伟做的,篇幅很长,译成中文足可出一个三四十页的单行本。访谈中细节纷呈,视角时大时小,经常一句话便让你如临其境,比如,麦克菲说他写了一篇小说,充当英文系毕业论文,老师们为此讨论了很久,一位教授在图书馆拦住他,跟他说,你可以这么写,我希望你赚大钱,但我永远不会给你学位,说完,“他便沿着走廊走掉了。”
一个写作行家访另一个写作行家,效果当然不一样。然而,这篇访谈是何伟同麦克菲相处数日的成果,也就是说,这些对话别说是一字不差的原话,其形成的过程也绝不可能是二人你问我答、一气呵成的,而应该是持续多日的对话里撷取、组合而成的精华篇章。于是我想到,套用海明威的著名理论,何伟所写的那些精彩的故事不过是冰山一角,我们看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没能看见水下巨大的山体:那是积累了数千小时的走访、相处、思考、观察。何伟做的事其实与一位一线的刑事警察有些相似,他需要蹲点很多天,才能守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人,一句话,一个表示“我们可以交流”的表情。
中国人很难打开心扉——即使写了这么多部广受认可的中国纪实,曾在《纽约客》里稳据一席之地,何伟还是作此感叹。《奇石》不同于“三部曲”,它是一组“故事”的结集,由于篇幅较短,它们包含了更多作者本人的行踪,以证实材料的真实性,增加现场感,此外,还有更多快照式的描写。因此,读者能看到那些日常最熟悉的中国人——各种“路人甲”,他们与作者擦肩而过,搭茬或被搭茬,提出一两个问题或回答一两个问题,眼神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懒散,动作拘谨戒备。像艾米莉这样的人物,是何伟在涪陵教书期间认识的“精英”,他通过布置日记、组织讨论、排演节目等方式叩响班里每一个学生的心门,他和学生之间有着足够长时间的相处,就像他同麦克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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