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星辰时刻》在某些意义上的回归无法掩盖克拉丽丝一贯的反叛,甚至在这部小说中,形式上的叛逆有着更深刻的呈现。对于写作的思考贯穿了克拉丽丝的全部文学生命,这使得她大部分作品都具有“元小说”性质。《星辰时刻》中实际上包含着两个层面的叙事:玛卡贝娅的悲惨遭遇与罗德里格的写作之痛。通过叙述者罗德里格的介入,克拉丽丝把写作的悖论与写作者的困境袒露于读者眼前。罗德里格的身份是作者、创造者,然而造物者是无力的,罗德里格在小说中最大功能是与读者交流自己的叙事,用尽全部方法否定与嘲笑自己的写作。作为创造者,他甚至无法创造出一个开始,因此在小说的开头(如果真的有开头),我们阅读到罗德里格这样的自陈:“世界上的一切都以‘是的’开始。一个分子向另一个分子说了一声‘是的’,生命就此诞生。但是前史之前存在着前史的前史,有一声‘从未’,有一声‘是的’。永远有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宇宙永远不曾开始。”此处的“永远不曾有开始”的判断与后文里“背叛了既有的习惯,实验一个有开始,高潮与‘伟大结局’的故事”之间现出一种对抗性的张力,因此有必要思索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性。这是一种事实?还是克拉丽丝的故弄玄虚?这到底是一种反叛,还是既有习惯的深化?对于创造者自己来说,这也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从头到尾都在困境中挣扎的作家。他并不知道该书写什么:“关于什么的?谁知道呢,也许以后我会知道。就像我写的同时也被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书写:“我没有开始,只是因为结尾要证明开头的好——就像死亡仿佛诉说着生命——因为我需要记录下先前的事实。”因此,在这里,藉由罗德里格对开始的困惑,我们意外地获得了一个确定的时间点:结束,或与结束同质的死亡。
《星辰时刻》发表的1977年是一个确定的时间点,它意味着一种终结,就像我们知道这一年是克拉丽丝生命的终结一样。然而,开始总是神秘的。正如我们不确定何时是世界的起源, 直至今日,依然无法确定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真实出生年份:由于移民管理的混乱,她呈交的身份资料上出现了三个出生时间:1920、1924与1925,她终身不吐露自己的真正生辰,传记作者对此也莫衷一是。这仿佛是一种隐喻:相比既定的死亡,所有事物的出生充满了种种不定与神秘。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人类的生命初始于受孕的一刻还是呱呱坠地之时?前史的前史究竟是不是还有前史?一如克拉丽丝生辰的神秘,对于出生,我们始终无法确定起点,也许在出生之前便已出生。这是克拉丽丝真实的生命轨迹,亦是她对写作的理解与内化。写作之于克拉丽丝,是一种流动的生命形态。当我们把她的书写与她的生命画上等号,遽然发现写作/创造的起源是世界上最模糊不清的神秘。把写作比为“画蛋”并不是一个新奇的比喻,那么,人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画下了这枚蛋?《蛋与鸡》是克拉丽丝一篇极具神秘主义性质的文章,很多评论家把这篇文章看成对书写的隐喻。在这篇被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苏定位为“Egg-Text”的文中,克拉丽丝这样说:“蛋是马其顿人的创造。它在那里被计算,是最为艰苦的自然而然的结果。在马其顿的海滩上,一个男人手拿树枝画出了它。然后用赤裸的足抹去。”为了凸显蛋及其喻体书写的神秘,克拉丽丝将对于她来说至为神秘的三样事物奉献给蛋:“我把开始奉献给你,我将初次奉献给你。我把中国人民奉献给你。”关于蛋的形成,亦即书写的过程,她无法清晰地形塑,仅以模棱两可的语言描述:“蛋可能是三角形,在空间里滚呀滚,就变成了蛋形。”她似乎想用这样的话语映射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系:“为了让蛋穿越时光,鸡才存在。母亲就是干这个的。”她也仿佛在用这样的话语呼应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当我死去时,人们从我身上小心地拿出蛋。它还活着。”
这一连串宛如谵语般的“扯蛋”是克拉丽丝对书写的体认:书写是神秘的,也是困难的,不啻为一种生命的冒险。同时,这也是一种反讽,是对现代叙述复杂性的质疑与作者地位和能力的自嘲。“蛋依然是马其顿首创的蛋,而母鸡永远是更为现代的悲剧。”《星辰时刻》无疑是那只结构完美的洁白耀眼的蛋,通过叙述者即人物的罗德里格对自我写作的剖析,这一幕关于作者本身的更为现代的悲剧这样展现在读者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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