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雪飞评克拉丽丝《星辰时刻》

    罗德里格说他写作不是因为这个事件或者这个女孩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作者是那些“在黑暗中寻找语词”的人。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因为他创造了一种命运。他是全知全能的,因为他仿佛知道人物所有的一切,但这种能力又是有限的,因为全部的真相只能随着书写逐步被展现出来:“我试图讲述的一切看上去很简单,谁都能做,但书写很难,因为我必须让那几乎抹去的我已经看不太清的一切变得清晰可见”。他有些犹豫,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故事的走向。由于他对他设计的主角的命运感到负疚,所以在每一页书写中都会推迟她的死亡:“我将竭尽所能不让她死。但我真心想让她沉睡,我自己也想上床说句。她可能并不需要死亡,谁知道呢?有时,人需要小小的死亡,而且至少自己不自知。” 他无法说出具体的创作过程,他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在书写:“这个故事的写作将是很艰难的。尽管这一切与那个女孩子无关,但我却不得不通过她,在我的骇然中,自我书写下一切。事实本身拥有声响,然而在事实与事实之间亦有私语”。罗德里格在主人公与作者之间建立比较,消遣并消解作者的伟大:“她纯洁且无害,谁都不需要她。另外,我现在发现——谁也都不需要我,就算我写出了这些,别的作家一样会写。另一个作家,是的,但一定得是个男人,因为女作家会泪眼滂沱。”

    这段话语固然是对作家身份的讽刺,但凭借它,克拉丽丝坚定地把自己隐藏在罗德里格身后,她又一次实现了逃逸。对于罗德里格,“只要我有疑问而又没有答案,我都会继续写作”,他的写作是为了脱离一种不可理解的困境,虽然这意味着进入更大的写作困境。然而,“逃逸”能否拯救生灵?《一只母鸡》是克拉丽丝另一篇著名的“鸡/蛋”文,文中,为了避免被杀的命运,母鸡用尽一切方式逃逸,但终于被捉,无法豁免被端上餐桌的命运。然而她在匆忙之中下了蛋,一只洁白的完美的蛋。这蛋成了她的拯救。克拉丽丝用一生的逃逸接近了这只母鸡。创造是一种拯救。创造拯救了创造者本身。这种创造是完全无意识的:“如果她(母鸡)知道体内有蛋,会自我拯救吗?如果她知道体内有蛋,会失去母鸡的状态。”而且,要求创造者完全的松弛状态,因为“如果不是这般漫不经心,而是全神贯注于体内创造的伟大的生命,她们会把蛋压碎”。之后,创造者(作者)便可以死去,不会对创造本身发生影响,就像《一只母鸡》中的母鸡,生下了蛋,与那家人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们杀了她,吃了他,很多年过去了。”就像《蛋与鸡》中的“我”,是“蛋”的携带者:“当我死去时,人们从我身上小心地拿出蛋。它还活着。”就像《星辰时刻》的罗德里格,玛卡贝娅的死亡导致了他的死亡:“玛卡贝娅杀了我。终于,她摆脱了自己,也摆脱了我们。你们别害怕,死亡不过一瞬间的事,很快就过去了,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刚刚随那女孩死去。原谅我的死亡。我无法避免,人要接受一切,因为之前已经吻过墙壁。”

    随着书中人物玛卡贝娅与罗德里格的死亡,故事结束了。但死亡是小说的结局吗?死后的他试图用一个疑问句再次消解这个观念:“结局对你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吗?”

    罗德里格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为了寻找答案,我们要认真阅读小说的最后几行,通常意义上的结尾:

    “那么现在——现在我只剩点根烟回家可做了。上帝啊!只有此时我才想起人会死。但 ——但我也会死吗?

    别忘了现在是草莓季。

    是的。”

    世界开始于一声“是的”,最终以“是的”结束。这一只因为种种矛盾而呈现出尖锐三角的书写之蛋,终于在不可言说中滚成了完美的蛋形。然而,凭借这一声“是的”,真的可以确定结束吗?这一声“是的”到底是历史(故事)的开始,还是前史的结束?依然是一个如蛋一般神秘的事件。罗德里格预设的那个伟大结局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可以用1977年来界定克拉丽丝生命的终结吗?

    一次采访中,克拉丽丝留下了这样的话语:“好的,现在我死了……但,让我们拭目以待,看我是不是会重生。此刻我已死去。我正在坟墓中说话。”

    所以,那一声“是的”是躺在坟墓中的罗德里格所说的吧。或者,那是重生的罗德里格所说,为了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克拉丽丝去世后一年,遗作《吹息之间的生命》由朋友整理出版,她从坟墓中与读者对话。她作品的每一次再版,每一次阅读,每一次阐释,都是她的重生。

    伟大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是把每一个结局都变成开始,是蛋与鸡相生的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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