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掘者”施蛰存

    1996年康宜到上海初次拜访施老,在长达四小时的晤谈中,施老给康宜讲了他许多早年的经历。正是怀着这次会面中难忘的记忆,康宜特选施老的《浮生杂咏》八十首七绝作为代表作予以讨论,其中的赏析钩沉尤多会心妙解。孟子说过,“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在《施蛰存的诗体回忆》一文中,康宜所做的就是这种通过作品的细读,来还原诗人的身世,并进而显示其人品、心性和抱负的工作。施蛰存不只在新社会被打入“旧”的冷宫,早在“旧社会”那年月,他已被左倾文人斥为“守旧”。那曾是鲁迅倡导青年不要读旧书的年代,年轻的施蛰存却在推荐给青年的书目中填上《庄子》和《文选》两书,招惹了鲁迅的嫌恶。那时候施蛰存不过是个文坛上初露头角的新手,而鲁迅早已是激进青年崇拜的宗师。因为鲁迅早有劝青年不要读旧书的动议,如今见施蛰存在报刊上与他唱起反调,立即便诉诸笔伐。鲁迅搞笔战,常好小题大做,他动辄给论敌上纲上线,两个人几经论争,施蛰存最后惨败,被鲁迅扣了个“洋场恶少”的帽子。这一恶称形同该隐额头上被诅咒的烙印,害得施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反复遭受重算旧账的声讨。康宜对施老的这一遭遇深感不平,她特拈出《浮生杂咏》中相关的两首诗予以细读,在为施老的挨批叫屈之余,还指点出他旧体诗作特具的现代派特色。

    近现代人所写的旧体诗数量相当可观,之所以很少受诗坛注意和欣赏,是因为人们通常多认为此类作品缺少创新,因袭摹仿的成分太多。这种成见难免以偏概全,抹煞了个别作者及其作品的可观可赏之处。康宜对施老诗作的细读可谓突破了此一瓶颈,读出了其中的某种新意。她指出,旧体诗最缺乏幽默感和自嘲意味,施蛰存诗作的现代性正好体现在它特有的幽默感和自嘲意味上。此外,诗人还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琐碎情景中敏锐地截取快照,风趣地写入诗行,显示出他受到江西派诗风的影响,颇具有从散文化句式中脱胎换骨,化为新感觉的功力。参照施蛰存受鲁迅打击的本事,她特举出以下这首诗予以说明。其词曰:“粉腻脂残饱世情,况兼疲病损心兵。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按照康宜的解读,诗人实不屑对鲁迅的责骂作任何辩解,他通过戏仿杜牧名作的句式,并沿用落魄文人惯用的拟女性托喻方式,“把自己比成被社会抛弃的女人……表达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态”。

    谈到他对在世论敌的态度,鲁迅在临终遗言中表示:他“一个都不饶恕”。与鲁迅的战斗姿态相反,施蛰存在他卑微的一生中采取了逆境中求顺畅的做法,他以竹子般弯而不折的姿态面对风吹雨打,熬过了很多皮肉之苦,权当在活动筋骨。他不唱高调,也毫无自我崇高化的意念。孙康宜向他提问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他淡然回答说:“说不上什么意义。不过是顺天命、活下去、完成一个角色……反正打成右派也好,靠边站也好,我照样做学问。对于名利,我早就看淡了……”曾有人采访施老,对他的高寿甚感好奇,施老说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活得如此之久。因为他从早年开始就体质较弱,又害过大病,而且一辈子清贫,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都处于被抛入陈旧角落的状态。然而他不但没短命,反享了高寿。这不能不让那个来访者疑惑不解。其实有关施老的生命奇迹,在上述康宜与他的谈话中,我们已得到了确切的答复。他的长寿秘诀不是什么补养品和健身药,更不是养尊处优的地位和权势,而是他“狷者有所不为”的心态,是他对造成他的命运能够默默去完成的坚持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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