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在英国的专业训练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陆建德:我大学是读外文系的英语语言文学,留学主要也是学英国文学,当然兴趣有时候又不完全是局限在那里。我做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利维斯的,他是剑桥二十世纪的批评家。英国读博士不需要学分,只要通过博士论文即可,不像在美国读博士那样辛苦。换句话说,美国大学对博士学位候选人的专业基础有更高的要求。 我在剑桥可以随便听课(都是为本科生开的)或参加讨论会(seminar,主要由研究生参加),自由得很,经常见导师,谈读书心得,交作业(或长或短的文章)。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会很焦虑。剑桥的本科生教育是值得羡慕的,通过英国文学的本科生考试(叫Tripos)非常难,那些考卷体现了剑桥英文系的传统。外国学生没有经过这一阶段的磨练和考验,很可惜,所谓的“专业训练”打了很大的折扣,也可以说是占便宜了,是有点难为情的。不过英文系博士论文有较高的淘汰率,虽然学位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最大的影响究竟是什么不大说得出来,也许是学会一种说话方式吧。 南都:上世纪九十年代你回到社科院外文所时是什么状况?社科院当时不少老先生都还在吗? 陆建德:我到外文所报到是1990年秋,过了1991年元旦上班,当时冯至先生已经退休了,他有时回到所里开会,因此也见得到。卞之琳先生见得多一些。2000年12月,所里准备趁《卞之琳译文集》出版要为他做九十大寿,想不到他12月2日去世了,结果生日庆贺变成了追思会。那个会还是我主持的,至今仍记得两位卞先生学生辈的老翻译家的发言,他们大概是互相不大服气吧。 戈宝权先生也是在那年去世的。九十年代的时候外文所英美室的好几位先生(董衡巽、薛鸿时、郑土生)常去钱锺书先生家,上班时经常说到钱杨两位,但我从来没有表示想去拜见他们,不好意思占用他们的时间。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学问不够,没有能力跟钱先生对话。回想起来非常遗憾,从未见过钱先生。后来因外文所的工作关系经常见杨绛先生,听她讲话真是一种乐趣。调到文学所以后就不大见她了。袁可嘉先生比较熟,他大概在1996年去了美国,他每次回国的时候,只要身体允许,就会回到所里看看,我们也去看望他。 南都:英语文学中对你触动比较大的是什么? 陆建德:有个认识是可以谈的,那就是文学批评从来不是单纯的文学批评,所谓的纯文学是不存在的。批评家无形中有着社会责任,对文学的关心也是对语言品质的关心,对产生这种文学的社会和文化的关心。我自己在读英国文学和相关的批评时发现道德关怀从来没有间断过,人们很少就文学来谈文学。把文学看作一种独立于社会与历史的创作活动来欣赏,这种传统好像在英国看起来不是很明显。 英语文学和中国文学其实是相通的,不存在本质上的隔阂。小说创造出一个一个虚构的可能的世界,它们跟现实生活实际上联系特别紧密。人们阅读小说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的生活经验也带进去,同时又试图超越这些经验。一个人生活阅历再丰富也是有限的,但是你通过小说可以进入很多不同的世界,很多人物的内心。 19世纪英国批评家阿诺德就主张把文学批评理解为关于“应该如何生活”的讨论。怎么生活,其实没有简单的答案。但是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与每个人都有关联,是非常有意义的。我自己觉得读英国文学或外国文学,收获还是蛮多的。再回过头来看中国文学,有时候会有一些新的比较的眼光。
在中国研究英语文学要有本土意识
南都:这种比较的眼光是怎么样的?具体如何作用? 陆建德:我们读外国文学的时候,其实无形中带着已经读过的中国文学提供给我们的无形的参照体系。阅读过程也是一直不断的互相参照的过程。参照眼光对个人的成长作用特别巨大。 一个人可能一直属于某个文化,但是要对这文化有更深的认识,需要保持一点距离,有时候要通过一个陌生人的眼睛来回观自己,这就是我们说的他者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未必知道家乡的特点。进入20世纪以后,传统意义上的学者对其他的文化也有亲密的接触,比如像陈寅恪、王国维,他们自己国学功夫非常好,强调自己文化的本位,但是他们又积极地、创造性地借鉴了其他国家的文化,最终又给自己的文化带来新的境界,包括王国维的境界说。 南都:所以你觉得还是要有本土的意识? 陆建德:在中国研究英国文学,或者英语文学,总是希望它和中国这块特殊的土壤发生某种关系。并不是说我研究英国文学,然后就跟英国人的兴趣一模一样。从来不是这样。我并不排斥这种差别,不过也不想过分强调这种差别。我觉得生活在中国,有一种本土的感觉,有时候也许是另外一种资源,你会带着新的问题意识去读一些作品。以我的理解,本土意识并不是处处要为一切中国的东西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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