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心抑志,忍尤攘垢

    阿尔都塞的这种重新解读,何止离经叛道,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阿尔都塞的“叛逆”之举,绝非偶然的心血来潮或一味标新立异,而是有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背景。阿尔都塞自己说:“如果不是因为苏共二十大和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以及随后的自由化,我绝不会写任何东西。”苏共二十大和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在西方和东西欧共产党内部造成的“自由化”的主要表现,就是根据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尤其是《巴黎手稿》发现了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对斯大林主义或斯大林牌号的马克思主义进行批判。这股思潮在中国则晚了整整二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最初就是围绕“人道主义”四个字展开的。

    但阿尔都塞之所以后来谤满天下,却正是因为他与这股强劲的思潮针锋相对,不仅不咸与人道,而且对所谓“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提出批判,宣称马克思之为马克思恰恰因为他最终超越了人道主义,甚至是反人道主义。人道主义的马克思是不成熟的马克思,马克思思想中有个“认识论决裂”,凭借此决裂,马克思与曾经影响他的那些前辈哲学家如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划清了界限,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作为科学的哲学。当时共产党内外的非斯大林化,在他看来,是拙劣的非斯大林化,是右翼非斯大林化,其目的是让马克思向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靠拢,使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成为资产阶级可以接受的东西。它没有分析,只有咒语;它使人得到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概念,而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贫困。阿尔都塞说,正是为此,他才写了他那些书。

    中国读者读到此处可能已经对阿尔都塞怒不可遏了。不主张人道主义,而主张反人道主义,难道是要回到斯大林主义以百姓为刍狗的路上去?的确,笔者当年当学生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阿尔都塞不是我们熟知的那种或真或假的马克思主义的卫道士,要捍卫一个真理的马克思主义。相反,他认为无论马克思本人还是恩格斯、列宁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完成马克思哲学,马克思哲学不是完成了的东西,而是还有待构建的东西。苏共二十大和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以及后来的中苏论战和林彪事件,之所以是“解放”,是因为它们可以使我们摆脱僵死教条的束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这个世界。阿尔都塞说得很清楚:他的批判目标是法共党内知识分子在上述事件影响下的人道主义胡言乱语,和他们关于自由、劳动或异化软弱无力的论述。他的目的是要开启第一个左翼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这种批判才使人们有可能不仅反思赫鲁晓夫和斯大林,而且也反思布拉格和林彪;但根本目的是给予西方的革命计划以某些实质性东西。

    光看这些他的自述,人们还会认为阿尔都塞是左派狂人。实际上,阿尔都塞比他党内那些人道主义不离口的同志思想远为深刻。的确,如果马克思哲学以人道主义为特征和标志的话,马克思就不能成其为马克思,也绝不可能在人类思想史上占有如此突出的地位(前几年英国广播公司在英国成年人中进行过一个调查,马克思名列西方哲学第一人,第二是休谟)。正如阿尔都塞所指出的,他早期著作中那些脍炙人口的人道主义论述,许多直接来自他之前的一些西方哲学家,尤其是费尔巴哈,一些基本概念和论述是直接从费尔巴哈那里照搬来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不是一个真正原创性思想家,他如果只停留在1844年的话,他也许早就被人遗忘了,那种水平的思想家青年黑格尔派中有的是。

    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阿尔都塞并不满足于指出这一点,也并不满足表明马克思通过他的“认识论决裂”超越了人道主义,而是要证明本真的马克思不但不是人道主义者,而且是反人道主义者。这让他那些试图通过人道主义来改变共产党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争取人们的支持和摆脱斯大林主义的教条的同志忍无可忍,群起对他进行“围剿”,以为阿尔都塞要顽固地坚持已经被人唾弃,而他们好不容易才摆脱的东西。然而,他们谁都不愿意在阿尔都塞的同一水准上思考。形而上学的命题倒过来,还是形而上学。阿尔都塞并不是以非黑即白这种思维水平来思考他关于马克思与人道主义的关系的。

    阿尔都塞说得很清楚:“马克思的理论反人道主义首先是一种哲学的反人道主义。”这意味着马克思绝不是斯大林的先驱。这个主张“人的全面解放的人”当然会对后来那些主张全面专政的“信徒”愤然说:“我本人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哲学的反人道主义”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作为一种价值立场的人道主义,而是说:马克思是从哲学的意义上反对人道主义。此话又怎讲?

下一页 第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