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机器扶梯的德比
像昔时上海戏剧舞台的名角儿较劲较得咬牙切齿一样,明明知道你也是个角儿,我还是客客气气地说一声不客气的话:这台上的角儿还有我。
一位老人家乘车经过南京路的市百一店,倏忽间勾起了尘封的记忆:“机器扶梯”,“扶梯”还一如很多老人的上海口音,读成“胡梯”,使得孙辈一下子还没听明白。老人说,解放前就有了,格辰光只有南京路大新公司和永安公司有机器扶梯。后来乡下亲眷到上海,机器扶梯一定是要去乘一乘的,要排队,老长老长,乘上去走下来,再乘上去。还有辰光跑到南京路,机器扶梯不开,讲是要省电,再后来,乘机器扶梯要付钞票了……孙辈像是听天书一样的新奇,如今超市地铁自动电梯要多少有多少,突然就问老长辈,为啥只有南京路有机器扶梯?老长辈说,格辰光是啥辰光,哪能好跟现在比?再讲,南京路是大马路呀。孙辈又问,格么为啥南京路就会有两部机器扶梯呢?老长辈笑了,侬问我,我去问啥人?
为什么南京路当年就会有两部机器扶梯?问得肤浅却难以回答。于是我去查了资料,倒是发现了这肤浅问题的深刻之处。因为这两台自动扶梯不约而同地安装于1935年,被认为是我国最早使用的自动扶梯。当时大新公司(市百一店)和永安公司(华联商厦)在铺面商场至2楼、2楼至3楼之间,安装了两台奥的斯公司的轮带式单人自动扶梯。两部机器扶梯在如今已经不可能成为话题,但是两大百货公司在整个中国大社会还极其贫穷落后苍白的年代,已经开时尚风气之先,可以看作是两家人家商场暗战的狠招高招,那么为什么在那一个时代在同一条路上就风起云涌,乃至几十年后的好多年间,这两家商店还双双霸占全国商业销售排行榜的第一二名?
想到了一个词汇,德比。德比用来指称竞技体育中与同城死敌的交战,事实上,上海近百年社会生活的发展也一直德比着,德比是“上海制造”的声誉和风格。两部机器扶梯只不过是这座城市德比案例中的小“凯斯”。
可能是门派与门派,可能是人与人,可能是路与路,可能是店与店,可能是品牌与品牌,很多时候,都不是一骑绝尘孤独求败,而是两军对垒,两两相望。上海这一座城市经常给人柔性的感觉,女人普遍贤淑婉约,男人大多谦谦君子,但是上海自开埠以来,此起彼伏的就一直在德比,还德比得津津有味,一旦德比,便是旌旗猎猎,闻名世界。
左联和创造社听说过吧,上世纪30年代文坛两大门派,实际上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文坛双子星。与文坛德比相去甚远的是黑道德比,也可以说是大亨德比,黄金荣与杜月笙,准确地说还有张啸林,不过市井文化中更多地是将黄金荣杜月笙相提并论;全中国所有地方,小流氓无以数计,大亨也不少,就没有一个城市会在同一时代产生两个甚至三个可以称得上是大亨大流氓的男人。南京路和淮海路的名气响到海外,它们是两条商业街的德比,全中国就没有一个城市有两条超级商业街的。
或许会以为牵强,那么不妨继续顺着德比的戏台一路看过去看过来。上海的生活用品制造一直是独占鳌头的,只是在以前的计划经济时代,生活用品叫做轻工业产品,也往往是花开两朵,事有一双,甚至三国并立群雄争斗,开埠以来,从未歇息,越是花样年华,越是德比高潮。上海有永久牌自行车却还有凤凰牌;有上海牌手表却还有钻石牌;有蝴蝶牌缝纫机却还有飞人牌;有天马电影制片厂,却还有海燕、江南两家,还没有把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算进去;有德大西菜馆却还有红房子;有沈大成糕团却还有乔家栅;有蓝棠皮鞋却还有博步;有吴良材眼镜店却还有茂昌;有邵万生南货店却还有三阳;有大白兔奶糖却还有米老鼠;有友谊雪花膏却还有百雀羚……如果不用省略号,几乎可以无限度地延伸,所有的成双作对,都不是强弱分明的点缀,而是不相上下的双雄会,深得全中国人喜欢。比如当年的自行车,全国有三大品牌,上海的永久凤凰还有天津的飞鸽,评比结果,凤凰永久差不多就是轮流坐庄。缝纫机手表乃至蛋糕糕饼也长久地发酵着上海效应,在生活用品匮乏年代,这些东西来之不易的程度至今让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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