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金钱

    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一路跨过日晷、砖径和火红的花园——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

    这是盖茨比的派对——

    在他蔚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中间来来往往……每星期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纽约一家水果行送到……大批包办筵席的人从城里下来,带来好几百英尺帆布帐篷和无数的彩色电灯,足以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布置得像一棵圣诞树……七点以前乐队到达,决不是什么五人小乐队,而是配备齐全的整班人马,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应有尽有……大地蹒跚着离开太阳,电灯显得更亮,此刻乐队正在奏黄色鸡尾酒会音乐,于是大合唱般的人声又提高了一个音调。

    全书九章,盖茨比的派对,占了整整一章。看得出,菲茨杰拉德描写这些派对那叫一个得心应手,不仅程序、细节周全,人物、气韵生动,而且,派对上的乐队和水果,太阳和灯光一样,既是那个时代的“物质”,也是那个时代的“主人”,就像豪宅外的“草坪”,是自己“直奔大门”,然后煽动了“落地长窗”“迎着午后的暖风敞开”,煽动了“白旗一样的窗帘”“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结婚蛋糕似的装饰”。文学史上第一次吧,物质获得和人一样的自由,它们自己行动,自己发声,甚至,它们僭越人的位置抢夺人的力量。从小说第一章开始,我们就看到,“屋子里唯一完全静止的东西是一张庞大的长沙发椅”,因为“上面有两个年轻的女人”“身子一动也不动”,而反复响起的电话铃声,在房子中间蹿进蹿出,比活人更有活力。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菲茨杰拉德让物质世界像童话世界一样开口说话动手动脚,但是这又绝对不是童话世界,菲茨杰拉德很清楚,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堕落。

    好在,离最后的堕落,还有几年。这几年,有的叫它喧嚣的二十年代,有的称它爵士时代。1919年一战结束在前,1929年大萧条在后,中间十年,没有纲领没有方向,但是,年轻的文化英雄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心怀叛离,小鹿乱撞,同时却又辨析不了“传统”或“清教”,他们左冲右突地生活,用更多的杜松子酒来批评酒,用更多的欲望来批评性欲,他们挥金如土又满怀讥嘲。总结战争,他们不再使用“为世界民主而战”这样的表达,他们爱用海明威的说法,“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赛事”,“这样一出好戏,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终于,年轻作家迎来他们的黄金时代,读者不再向小说要求深度和真理,要求历史和探索,这是“油光水滑族哲学”(the philosophy of the slicker)走向民间的时辰,而在菲茨杰拉德这里,他要开天辟地地把文学中长期分离的金钱和爱情统一起来,把现代价值植入古典价值,把物质主义提升到精神提升到信仰的高度。可是,凭什么?

    菲茨杰拉德的方法是,永远用十七岁的激情注视万事万物,用小说原话,他让他的感觉结构停留在“十七岁的小青年”阶段。

    十七岁,长得比莱昂纳多还要帅的菲茨杰拉德来到普林斯顿,新年舞会上被一个姑娘弄得心神俱醉。而关于这个姑娘,所有传记的重点是,姑娘出身豪门。富家小姐当然是美的,就像菲茨杰拉德后来遇到的妻子姗尔达,就像盖茨比遇到的黛西,无论是对于当事人还是对于今天的读者,千金小姐就意味着绝代佳人,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说法,她们都是梯子那端的人,但是,“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咽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奶汁”。

    十七岁的穷小子,对富家千金当然应该没有抵抗力,这就像《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如果不对达西的彭伯里动感情,读者就不会喜欢她。不过,菲茨杰拉德毕竟和奥斯丁隔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金钱也拆散了无数对伊丽莎白和达西,菲茨杰拉德不会不知道。但是他心领神会的同时也决意冒险一试,他要用十七岁的心灵去激活老金钱,而年轻的魔法也的确让万千事物获得呼吸。浮华转瞬即逝,可如果许许多多的衬衫能让黛西“号啕大哭”,那么,物质是否也能抒情,金钱也能有自己的深情?

    这是美国的天真,亨利·詹姆斯以来,无论是他早期作品比如《贵妇画像》中的伊莎贝拉,还是晚期代表作《鸽翼》中的米莉,有钱的美国人都这么天真过,浪漫过,梦想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后,艾略特给菲茨杰拉德写信,称他的作品是“美国小说自亨利·詹姆斯以来迈出的第一步”,我想,这也是因为,艾略特清晰地看到了菲茨杰拉德对詹姆斯的继承,詹姆斯既怂恿了菲茨杰拉德的梦——假若有钱人对好日子有清晰的憧憬,那么金钱就能帮助人对生命中的各种希望保持最锋利的感受;也终结了菲茨杰拉德的梦——盖茨比永远只能留在十七岁,因为这样的梦只有十七岁的人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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