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菲茨杰拉德最动人的作品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也不是《夜色温柔》，而是在他穷困潦倒时写的自传性随笔集《崩溃》，那可真是又沉痛又通透。菲茨杰拉德对自己作了一番无情的解剖。照美国作家马修·J·布鲁科里的说法，在《崩溃》中，菲茨杰拉德剖析了他的“情感破产”，描写了一个作家，由于对身边的人和事不再像过去那样感于心，发于情而才思枯竭，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作家在描写这种无力感时却妙笔生花。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美丽一种繁华，就是美丽本身的陨灭，繁华本身的破碎。《了不起的盖茨比》之所以动人，在于它展现了这样一种残酷的美感：当我们觉得美达至顶端，那么它可能就到了尽头。所谓开到荼靡，就是这个意思。《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虚构的，但菲茨杰拉德本身的经历，却是真真切切。而他能虚构出《了不起的盖茨比》，正是有他的真实体验在内：凭借自己的才气，菲茨杰拉德曾经是一名非常有钱非常受欢迎的作家，然而他却挥霍无度。他说，爵士时代“毕竟是侥幸得来的时光——占全国十分之一人口的上流社会都像大公一样醉生梦死，像合唱队少女一样率性而为……即便你一文不名，也不必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你周围的人都在挥金如土……这一点棒极了，可是，随着那些永恒的、必不可少的人类价值观奋力扩展到无远弗届，事情变得越来越空洞浅薄”。

    外在方面，菲茨杰拉德破产了，内在方面，他觉得自己被掏空了，因为他在生活中“押上了身体，也押上了灵魂”。

    一切都陨灭破碎了，还剩下什么吗？当然有，不就是碎片本身吗？可是，这碎片，可能比那完整的华美的玻璃还要珍贵。我特别喜欢收录在《崩溃》中的、菲茨杰拉德写给他女儿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称她为“亲爱的馅饼”——的信。其中一封如此写道：“你觉得快乐，我很高兴——但我对快乐历来没什么信仰。我也从不信仰悲伤。那些是你在舞台、电视或书页上看到的东西，它们从不真正发生在你的生活里。”

    这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菲茨杰拉德的意思是：美丽、繁华固然诱人，但那常常是虚假的、骗人的东西。崩溃，从里到外被掏空了，整个人变成了碎片，到处都是伤痕——可悲吧？是很可悲，但是，这碎片，这伤痕却让你看到赤裸裸的真相。盖茨比为黛西营造了再多的梦幻，也抵不过那犀利的刹车声；菲茨杰拉德为爵士时代唱了再多赞歌，也掩饰不了随之而来的大萧条。如此这般，还不如早点陨灭早点破碎早点崩溃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