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故事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星美的故事,这也是前五个故事渐渐拱出的穹顶,是《云图》的华彩部分。也是电影由汤姆·提克威和沃卓斯基姐弟(拉娜·沃卓斯基与安迪·沃卓斯基)编剧和导演的同名电影里,被改动最多的部分。 故事发生在未来的内索国,公司文明主导一切,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公司,实行公司制,主席和董事会组成“主体”,领导国家。这个国家等级森严,处在最底层的是克隆人,以及住在贫民窟的次等人。奴役他们的是纯种人,纯种人身体内植有“灵魂珠”,同时具备身份证和信用卡功能,“主体”不断推出丰裕法案刺激消费,榨干“灵魂珠”上的每一分钱,而储蓄是犯罪。 星美—451在宋记餐厅工作,渐渐觉醒(书中称之为升级),被反抗组织“联盟会”发现,他们将她救出,培养她,试图让她成为一场革命的代言人。最终,星美发觉,“联盟会”和“主体”领导下的“统一部”是一伙的,他们做出敌对的样子,来加固统治,与星美有关的一切都是秀,为的是将她包装成邪恶克隆人,让纯种人不再相信他们。在被处死之前,星美发表了“宣言”。 星美—451这个名字显然来自雷·布雷德伯利的《华氏451》,在这本书里,未来的消防员,主要的职责是焚书,而不是灭火,主人公蒙泰戈觉醒后,成为书籍的保护者。星美的故事,和《华氏451》有互文的部分。在星美的时代,有着同样的禁锢,过去的影像被禁止,书籍被限制阅读,“主体对关于历史的话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如果允许这种历史话语,那么下层人就能接触到大量的人类经验,这些经验有时候会跟媒体部的宣传相互矛盾。另一方面,公司国却拨款给档案部,而后者则致力于为将来保存历史记录。” 这种矛盾,有时是无意识的,在路易莎·雷的故事里,科学家艾萨克·萨克斯在飞机上的笔记,说明这种矛盾是种种力量的合谋:“真正的过去不持久,越来越黯淡+要找到它越来越成问题+重建:相反,虚拟的过去有韧性,越来越明亮+要抓住或揭露它的欺骗性越来越难”,连将来也处在虚拟中,这种虚拟的将来“可能影响真正的将来”。那些有彗星胎记的人们要做的,是劈开迷雾,讲述“真相”以外的真相。 星美的故事最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她在下一个故事里成了女神,她被出卖、被处决的经历,因此有了别样意味。如果再配合撒迦利亚·西琴的《地球编年史》读下去,不能不觉得,那或许就是对人类文明周期性轮回的影射,那是一个更大的轮回,消亡和重生的反复,语焉不详的传说因此成了神话,就像我们对大洪水、希腊众神的想望和景仰。 这是《云图》的核心,关于人类经验的传递。尽管大卫·米切尔表示,他在日本生活了八年,深受佛教影响(“六”这个数字在小说里多次出现),但他书中的轮回,更接近一种经验的传递,是对爱、信仰、忧患意识的传递。与此同时,也总有一种相反的力量,在阻止这种传递,毁灭之,篡改之,但人类还是穷尽一切方式,书本、图像、传说、本能,将这些经验代代相传,为的是让人类少犯错误,不要成为一个“完全以捕食其它动物为生的世界”,那样也会把自己吃掉,自私意味着消亡。 阅读是《云图》里传递经验最重要的方式,前一个故事,往往是被后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读到,星美在大学里阅读奥威尔、赫胥黎和吉本的著作。卡文迪什在艰难关头,想起“在佛蒙特州努力工作的索尔仁尼琴”,扎克里时不时想起星美的故事,他们像灰尘,像云朵,扬在空中,慢慢落下,为的是让后人模仿他们的勇气和信念。 社区是另一种传递经验的方式。逃亡中的星美,曾经进入一个由自我放逐者组成的社区,人们互相信任,晚上聚在一起谈笑、唱歌,而内索国只有等级体系,和无处不在的监督,将人和人割裂,无法形成这种社区。 星美的故事也是《云图》中另外五个故事的复写,六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不合作的、忤逆的,总试图和别处的人获得呼应,发生深刻的联系,像木心说的:“生命的现象是非宇宙性的。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生命意志确是对宇宙意志的全然叛离……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为生命。” 是的,忤逆。反抗太强硬,而且要有清醒的自觉作为燃料,忤逆是柔软的、轻微的,是本能地觉得不适应,不给好脸色看,是扭着身子不肯就范,是亚当·尤因对白种人罪恶的忤逆,是音乐家弗罗比舍对家庭和音乐权威的忤逆,记者路易莎·雷对财阀集团的忤逆,老年出版人卡文迪什对监狱似的老人院的忤逆,也是星美对纯正人世界的忤逆。这种忤逆的动机不够高大,姿态也不那么壮美,只是不适应,像健全人对束缚衣的不适应,更是一种忧患,“一种对于文明没落的忧患之思”(李静《捕风记》),反抗是这种忤逆的极端形式,它暴烈、有行动力,却没有那种忤逆来得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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