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说,为了写这封信,他必须“将我的心智延伸到用铁丝网分隔出的边界,那个我花了一生的时间离开的地方”。他从生命的欲望里得到满足,从未因此忍受哪怕一点微弱的干涉。发生在阿根廷酒店的那一幕说明他已经消除了善恶之间的分界。读者会认为他应该不属于耶稣会的领域,不属于基督教那套系统,充满了英雄故事、地狱和天堂的设定。但是读者意会错了。 耶稣会的教士为了威吓印第安人,大量使用了地狱图景(在书中第一章出现的关于十七世纪的叙述),让他们放弃自己并不那么二元化的信仰系统,进入一种“新的孤独”,他们天堂的死亡。小说让这一悲剧感人至深,但它也不站在失败者的一方。将小说结尾租借给耶稣会并非首次示意他们所代表的事物,虽然是不公平的竞争者和赢家,但也有值得称羡之处。在第一章里,叙述者为耶稣会教士唱赞歌(“因为他们看见了奇迹”)这一节很容易被读者跳过甚或忘记,除非读者想到了F和希特勒:“向这些古老的施酷刑者致意,他们毫不怀疑受酷刑的牺牲者的灵魂,如同印第安人一样,他们利用敌人使众人团结。”和F一样,耶稣会教士也与魔鬼相遇,虽然呈现的方式全然两样。在人物身份四分五裂的小说中,(主要人物都在第三章“跋”中出现)希特勒退场后留下“敌手带有硫黄的轻微臭气”这一处应该不会让读者太过惊讶。小说中没有因魔鬼存在而拍手称庆的描述,但小说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叙述者们都将魔鬼的黑暗之力融入他们的思考之中。 如果上帝活着,F会站在他一边么?在因丹麦式振动器获得性高潮的那一幕,F对于伊迪丝的皮革马利翁式的诱惑全然显露出来,将他置身于原型的叛逆者之列,这一联系在小说另一段继续延伸,在那一段里F狠狠嘲弄了他的朋友对于完整合一的看法,就是在小说的开始部分,从朋友的内心产生出来的“缝纫针”,在全然放松的一刻,将所有的事物都缝结在一起:“所有存在过的和存在的,我们都是一串美丽非凡然而毫无意义的项链的一部分。” 这个“让人慰藉的讯息,对于完整合一的美妙认知”必须从第二章中F与“针线活计”相悖的观点中来看。“叫我弗兰肯斯坦吧。”在这个有象征意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段落开头他就如此声明,他那会儿正试着将一具在车祸中撞得七零八落的尸体缝结到一起,可终究未成。“残肢到处都是,飘荡的尖叫声寻求慰藉。”他大声高喊:“别和任何事扯上!”他是想到自己的失败么?是他对朋友将完整比喻成项链的回应么?“如果非如此不可,就将这些东西排在桌上好了,但别将它们扯在一起!”因为他的坦白,他的操之过急,谁会将F视为一个造物者、一个圣人而全然信任?他创造的体制不过是拙劣的缝补而已。 果然如此么?我们现在只听见黑暗的一面。每每想到《美丽失败者》,很容易就失去平衡。终于是时候了,是时候放弃锲而不舍地寻找小说里F的体制和决心的一贯性,将追寻事实和原由的所有努力都弃置一旁。“嘘,由食指放在嘴边发出的声音。嘘,升高房顶以抵抗风暴。嘘,森林被砍伐,风不再从树叶中穿过。嘘,发射氢弹,让异议者和百家争鸣沉默不语。”嘘,这些骗人的文章该收敛一点。不愿冷嘲并不意味着决定F应该站在哪一边。它只意味着开放性选择。 “真高兴,原来神秘就是我们的家,”F对他的朋友如此回忆(“我们”这个代词也将读者包括进来)。他们的家就是这本小说。面对真的神秘,我们除了参与,别无他图。神秘就是最好的小说里的生活,为了保持中心而经历险途考验,参与就是创造性的过程,全然参与,尽量少作评判。当然,为了容忍希特勒,科恩将他的体系推至容忍的最边缘。全然的冒险在小说跳跃的技巧中回响,让人目眩神迷。 迈克尔·翁达杰在一九七○年写道:“(《美丽失败者》是我所读过的最生动迷人、最大胆的一部现代小说。”现在他也许会在这一类别中再多添加几部,但我认为这一评论仍然很有说服力。水瓶座的时代已过。《美丽失败者》也不再被寻找精神领袖的读者们奉为至宝。但它并未过时,《美丽失败者》成功突破了小说的传统形式,为加拿大颇为保守的文学界提供了放浪不羁的可能,它是加拿大文坛上最为重要的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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