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是令人惊叹和感动的,即使是在21世纪的今天阅读这部小说,你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文学巨人在钻探人的灵魂、揭示人性的奥秘、呈现人物的心理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非凡功力。在某种程度上,他在小说中所细致入微地呈现出来的人物心理活动,让人感到比现实生活还要逼真。且不说安娜卧轨自杀前的那段已经成为经典文学描写的心理过程;这段心理描写虽然已经被无数的专业人士反复提及和探讨,其艺术魅力却丝毫未曾稍减。在小说中,对人物栩栩如生的心理世界的逼真刻画是贯穿始终的。比如,在第一部写到的那场舞会上,吉娣原本心情激动地等着风流倜傥的伏伦斯基请她跳玛祖卡舞,甚至拒绝了几个约舞的男人,后来伏伦斯基竟然邀请安娜跳了玛祖卡,她彻底陷入了绝望;整个过程中,吉娣作为一个入世颇浅、不乏虚荣的贵族小姐的心理变化被刻画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又比如,安娜离开莫斯科时,在火车上的兴奋恍惚心理,在站台上再次与伏伦斯基相遇后的复杂心理波动,也都被刻画得深入细致到了内心世界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特别是当安娜与丈夫卡列宁决裂,跟伏伦斯基在意大利游览了一段时间后,爱情成了她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切;作为一个女性,她现在唯一需要抓住的、唯一能够让她寄托生命意义的就是伏伦斯基对她的“爱”,她的情感越来越陷入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狂热,她所追求的让生命活力自由燃烧的爱情之火,逐渐难以控制地发展成为一种让伏伦斯基难以承受、让她自己感到失去回应的毁灭之火。托尔斯泰对这一心理演变过程的展现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也绝对是爱情心理学可以不断加以剖析研究生动案例。
也许有人会提出,在托尔斯泰之前的欧洲文学中并不缺乏成功的心理描写;特别是在俄国文学作品中,心理描写始终是一大特色,托尔斯泰之前的以及和他同时代的俄国作家也有不少作品中存在着细致的心理刻画。但是正如翻译了托尔斯泰全部小说作品的大翻译家草婴所说:“他们的心理描写往往只是静止的,固定在某一特定的时刻,而托尔斯泰的心理描写不仅细致入微,而且是绵绵不断,写出一个人在特定环境特定时刻心理活动的全过程。这好像一集电影,出现的画面不是静止不动,而是一幅幅连绵不断,使人在观赏时觉得更加生动逼真,扣人心弦。(见《我与俄罗斯文学——翻译生涯六十年》)”。换言之,托尔斯泰从来不会对人物的心理作孤立静止的抽象描写。而且,与后来很多现代派作家的心理描写也不同,托尔斯泰不是为了描写心理而写心理,也不是一味任由人物的心理活动——意识或无意识心理——随意奔流,甚至泛滥无据;他的心理描写,总是结合着人物的具体行动和人物所处的特定情景、依据他对人性奥秘的深入洞察而进行的。高尔基曾经盛赞托尔斯泰所创造的人物形象真实和生动,说自己简直想用手指去“触碰”他们。我想,托尔斯泰的小说人物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魅力,之所以令人难忘,与其高度真实而具体的心理刻画艺术是分不开的。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不愿克制和压抑自己身上过剩的青春激情,对自由生命和感性生活充满渴望,把与伏伦斯基的爱情当作自己的最高追求和生命价值的唯一依托。爱情作为一种情感关系,需要双方共同的投入和专注;发展到一定程度,它会在给出的同时,演变成为一种占有式的、对回应的索取;对于那种发生婚外情的情侣来说,尤其如此。在小说中,安娜和伏伦斯基摆脱彼得堡周围环境的困扰、出国旅行后,享受过一段爱情的自由;但是,安娜对爱情回应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越来越苛刻,以至她对伏伦斯基的爱恋以不可逆转的情势演化成了不顾死活的狂热和偏执,最后只能以死来结束一切。与安娜的悲剧人生形成对照的则是列文对人生意义的求索和面对疑惑时的选择。列文这个来自俄罗斯乡村的贵族地主,虽然不像安娜那样长期生活在彼得堡或莫斯科的上流生活圈,但与周围的人们相比同样属于异类。他和安娜都属于精力旺盛、敏感奔放、富有魅力的人物,都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压抑和自身内在的不安、期待、怀疑、探求。只是,他不像安娜那样把生命价值的支撑点寄寓在对情感的追求和释放,而是转向理性的克制和哲学、宗教的思考。与吉娣结婚后,列文一方面感到幸福,一方面有感到“完全不像预期的那样”,“时刻感到以前的梦想破灭了”。但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不是像安娜那样选择自杀,而是“把绳子藏起来免得上吊,随身不带手枪免得开枪自杀”,并且努力寻求一种建立在行善基础上的生活道路。在小说里,托尔斯泰给列文安排了比较广阔的生活环境,让他既与各式各样的贵族、知识分子交往,也与下层朴实的农民交往。当他精神上感到不安的时候,他就一方面走向社会、走向现实生活,试图在民众共同的事业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一方面思索宗教信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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