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鲁芹(1918-1983)自台湾大学退休后还了一个心愿:到英国和美国访问了多位知名作家,后结集为《英美十六家》。其中有当时可说是“红得发紫”的,如诺贝尔奖得主索尔·贝娄(Saul Bellow)。比较陌生的应是布列姬德·布劳菲(Brigid Brophy),一位论者称为“最怪诞”(oddest)、也最聪明绝顶的英国才女。她写小说、散文、传记、戏剧、评论,什么都来。
人既“怪诞”,作品也离经叛道。布劳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伙同她教美术史的先生和一位学音乐的友人合写了Fifty Works of English Literature We Could Do Without。吴鲁芹译为:《英美文学中少了这五十本名著亦无伤》。Do without是“没有亦无妨”。单看题目,已教人心痒,再看要“除名”的书目,哎呀!譬如说海明威吧。这位美国文学的“圣牛”,其简朴标致的文体,影响美国一代文风,被尊为大宗师,诚非偶然。可是“才女”却认为他作品“装模作样”,特别是《战地春梦》(A Farewell to Arms),因此入了do without类。吴教授不服气。“才女”拿出书来,请他念这一段:She had a lovely face and body and lovely smooth skin too. We would be lying together and I would touch her checks and her forehead and under her eyes and her chin and throat with the tips of my fingers and say…
这有什么不对?“才女”说,你看,才两句话就用了八个“and”(我特用斜体字标出来)。形容词只有一个“lovely”。布劳菲跟着问吴教授:你说吧,“这是什么文学作品?”
海明威记者出身。在堪萨斯城的Star做采访时,编辑部有“文体指引”给员工参考,要他们戒用“浮夸”(extraordinary)的形容词如gorgeous,splendid和magnificent等。海明威一生,奉此为多写短句的金科玉律。他的作品,的确少见华而不实的修辞。文字也不拖泥带水。“才女”批评“and”字在两个句子内一连出现八次极为不妥,但这正是海明威的“招牌货色”。要省去“and”的频率不难,只消把句子的pattern改动一下就是。譬如说第一句改为:She had a lovely face and body. Her skin was lovely and smooth too.但这一改动就破坏了海明威用“and”平衡各“单元”的用心。
《战地春梦》的故事发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Frederic Henry在意大利前线受伤,接受治疗时爱上英国护士Catherine Barkley。两人死里逃生到瑞士,原以为可以苦尽甘来,不幸Barkley难产而死。Henry万念俱灰,走在异国街头上,因失去了 Catherine而突然领悟到,像“责任”、“荣誉”这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字眼,此刻听来,比不上路旁的交通方向指示牌那么真实可靠。如果 Catherine不是那么可爱,海明威大概连lovely这个形容词也会省掉的。布劳菲宰割“圣牛”,绝不手软。她真会夺人所爱,连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认为可以do without。来日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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