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这部回忆录,乍看之下,似乎是一部写得过早的回忆录。一九五七年开始写的时候他不过五十八岁,离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也仅仅三年。但回忆录是人们自己感到生命已临近终点时对自己的一次扫描、一个回顾和总结。这对海明威也不例外。他自五十年代在非洲游猎时两次飞机失事,其中一次伤势严重,“头盖骨开裂,臂膀脱臼,肝脏、左肾和脾破裂,脸部和头部严重烧伤”,由于电震疗法,他丧失了记忆力。这自然不能不使他产生生命将尽的感觉,回顾往昔,而萌生写回忆录的念头。而就在这部回忆录写成的第二年,海明威在他的凯彻姆住所用一支猎枪向他的头颅开枪自杀了。“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早晨,玛丽·韦尔什·海明威,他的第四任妻子正熟睡在楼上的主卧间里。突然一声像两只抽屉砰地关上的声音使她惊醒了过来……。”
海明威已经死了三十八年。今年,《纽约人》周刊(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为了纪念他的诞辰一百周年,发表了美国女作家莉莲·罗斯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三十八年来人们在海明威死亡的性质上一直有不少揣测,“玛丽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我相信她的话。海明威不能容忍自杀这种行为。他会说,‘别死。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毫无意义的事情。’他热爱生活也相信生活。”莉莲·罗斯:“海明威告诉我如此种种”(Lillian Ross:Hemingway Told Me Things,《纽约人》,May 24,1999)。然而,从他的父亲的自杀,从他的一向以自己健壮的体魄自豪,视写作为无比神圣的事业,一旦失去健康,甚至丧失了记忆力,行将成为朽废之物,他选择了自杀也是很自然的。他的亲人作如此宣告,无非是为贤者讳。
虽然如此,我们仍将向海明威表示感激之情。他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之余,回首当年,往事历历,有不能已于言者,于是奋笔写成这部引人入胜的忆旧之作,使我们能与作者一起重游二十年代的巴黎,在塞纳河畔徜徉,在林荫道旁的咖吧闲眺;使我们得以一个个地结识他当年的旧友,那慷慨大度的庞德,二十年代轰动西方文坛的现代派小说家乔伊斯,英才早发、为娇妻所累而壮志未酬的菲茨杰拉德,专横而又好客、倾心于现代流派的新文学艺术、体态装束如意大利农家妇的斯泰因;使我们更进一步了解我们尊敬的朋友海姆,这是朋友们对他的爱称。
海明威在他告别人世的前一年写成这部最后之作,无愧为一个英气勃勃的男子汉,无愧为一个矢志献身文学的伟大小说家。他的这种精神鼓励着我们在生活中奋进。译者亦老且病矣,两次癌疾两度手术,幸赖高明医师的妙手,在术后休养期间犹能握管译书,以解卧病之孤寂。译成之日适逢作者百年诞辰,不胜欣快,跻身译界忽忽已近半个世纪,我亦可以搁笔矣。 汤永宽 一九九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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