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到:“布鲁姆斯勃里集团”与“新月社”有许多相似:新月派,也是以文会友的松散集合。只是布鲁姆斯伯里美术家为多,新月社以诗人作家批评家为中心(胡适,闻一多,陈源,饶孟侃,梁实秋,沈从文,凌叔华,朱湘,卞之琳,陈梦家等),团聚包括科学家(翁文灏,李四光,梁思成),政治家(张君迈,罗隆基),人类学家(潘光旦),经济学家(张奚若),甚至军人(王赓,蒋百里)等,聚会形式也是沙龙:开始是徐志摩家,后是闻一多家,其后是林徽因家。也出杂志,办书店,参与情况却因人因事而变动不居。有的文学史家认为北京“现代评论派”与“新月派”,成员有重复,却不是一个派别,实际上1923年的新月社,与1925年的新月社,与1927-1932在上海的新月派(即新月书店作者群)成员也很不相同。在《新月》上发表诗的,为《现代评论》写稿的,参加林徽音或闻一多沙龙的,被陈梦家编入《新月诗选》的人,基本上都是徐志摩的个人朋友,因此都可以算新月派。所以我提出:徐志摩与谁交往,谁就是新月派。 一次大战时,布鲁姆斯勃利集团都登记为“良心反战者”,拒绝上战场,情愿下乡做农活--英国对拒绝打仗的男人,一向用“插队”方式解决。布鲁姆斯勃利的集会,由伦敦转往范奈莎的农场。由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们大都持反战立场,范奈莎不得不搬到乡下“劳动”。因此二三十年代,布鲁姆斯勃里的集会地点移到范奈莎在乡下的居处“查尔斯顿农庄”。1937年朱利安战死于西班牙,对范奈莎打击太大,布鲁姆斯勃里集团的集会渐渐终止。伍尔夫1941年自杀,应当说是这个社团的最后终结;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也就是新月派的实际终结。 的确这两个“派别”有太多的相似点,因此除了文学史的接触研究,还应当做平行研究: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中,在完全不同的政治局势包围下,怎么会出现组成方式,审美立场都非常相似的团体。难道“美学现代性”是每个民族必然要走过的路?如果必须走过,人员和艺术品的交流故事,就是大潮流中碰巧过场的角色,历史共项的面具。作者也告诉我们,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不可忽视,不然无法解释人物的行为。例如在剑桥求学时,朱利安对英国新批评开创人瑞恰慈和艾略特的新古典主义倾向“嗤之以鼻”,但是在武汉大学教文学,就不得不引导学生读这两个人的作品,因为他发现在中国文学中“感伤主义”——无论是“现代派”徐志摩还是传统的鸳鸯蝴蝶派——弥漫文坛。 作者说,她是偶然在一场拍卖会看到朱利安有关与凌叔华情事的艺术信件,突然找到这个题目,然后到各种档案库阅读文件,力图从历史留下的痕迹找出全部故事。她发觉困难在于信件本应当是有应有答,但是很多环节缺失:例如朱利安与凌叔华之间的事,朱利安的信件极多,他在向他的母亲和朋友夸耀自己的中国情人,而凌叔华那边的文件几乎不存在:作为一个已婚的中国女人,许多事羞于出口,也无处倾诉;五十年代萧乾把福斯特的信件上缴给作协领导,从此不见影踪,福斯特因为萧乾不回信而愤怒地撕毁先前保存的信件,因此故事不全。至于与徐志摩有关的事,由于那个著名的“百宝箱”事件,大部分信件不知所终。因此,叙述不得不用推论和想象补上许多缺口。不过,这也正是任何历史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事件过程都留下大量难以解释的空缺,或不一致之处。任何讲述者不得不以“故事化”方式补成一个连贯的情节,无人能声称在报告绝对真相,哪怕言必有据也不足以保证真实:讲述者的选择本身就是“叙述化”。 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羡慕作者的运气:作者靠了在十一个档案馆内发掘史料,才写出这本书。西方大学和图书馆,把收藏著名文化人的“个人档案”(他们留下的全部碎纸片)作为重要工作。不加整理的资料,会无法查索,无法使用,因此各图书馆收藏后不得不用大量人力做整理。考虑到西方人工工资成本过高,“存档”工作能坚持下来还真不容易。而且,由于许多图书馆都对此有兴趣,而各家的选取标准不一,保证了存档人物的多元。 人物或事件的重要性,在历史上会发生很大变化,只有多元选择,才能让后世的研究者不感到太多的遗憾。目前这工作在中国几乎尚未开始,全国唯一的“文学馆”将使档案选择标准单一。今日中国现代知识群体留下的文件即将消失殆尽,恐怕让各大学图书馆都来参与,是在这个最后时间补课抢救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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