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此书来看,作者幸运地找到这些书信材料,不一定是这些被收藏者的福气。朱利安在给范奈莎的信中批评中国人“欣然接受浪漫主义最糟糕的作品,像沉溺于杜松子酒的黑鬼”(89页);在另一封信里说:“多么高兴我是呆在人类(指中国人)之中,而不是(福斯特)那些令人厌恶的黑人(指印度人)当中”。在朱利安牺牲后,1938年他弟弟昆丁编出的朱利安书信集中,完全没有这些话,明显是删了。朱利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给至亲好友的信中随手写下的话,会在大半个世纪后,被一个美国教授抄下来公诸于世。朱利安是不是个种族主义者?我认为不是,因为心里说几句不恰当的坏话,恐怕人所难免。不过上面这两段话,也让我们捏一把汗:他只是对印度人和黑人有所侮辱,还没有说中国人的难听话,不然他的恋爱就成了自欺自。不过谁能保证他心中对中国人绝对没有坏话呢? 这就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场的题目:“中国眼睛”,到底是好话,丑话,还是客观描述?所谓“中国式眼睛”,就是中国人说的“单眼皮”,英文叫“slit eyes”(眯细眼)。从《到灯塔去》上下文似乎可以看出,不漂亮可能是丽莉嫁不出去的原因。 十年前英国女王伊丽莎白访问中国时,“王夫”菲利普亲王接见在北京学习的英国学生,开玩笑说他们的眼睛成了“slit eyes”,这些学生比亲王明白事理,对报社说亲王在中国开这种玩笑,太过分了:英国女王的丈夫应当管住自己少惹事。这次奥运会,王太子查尔斯本来要来北京,结果没有来,英国报纸就嘲笑说,他的父亲菲利普亲王害怕他在中国变成“眯细眼”。 奥运开幕的第二天,男篮劲旅西班牙队,在加时赛险胜中国男篮。赛后站在场中让西班牙著名的体育报纸Marca拍照,他们竟然集体手指拉眼皮做“眯细眼”,表示庆祝。中国人看了倒是没有说话,恐怕也没有弄懂这些家伙在搞什么鬼,国际奥委会却立即抗议“太不像话”,西班牙正在竞争2016主办奥运会资格,连忙让篮球队道歉,说是没有恶意,玩笑开过分了。 就是中国人自己,恐怕也并不认为Chinese Eyes是好话,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冒风险去划两刀开双眼皮?双眼皮比单眼皮好看,这个审美概念中有没有文化帝国主义霸权意识?讨论到这种程度,恐怕文章越做越没有意思。但是劳伦斯教授反复强调,伍尔夫让这个虚构的英国女画家得到一双“中国人的眼睛”,从而让中西现代性形成过程中出现“美学上的相辅相成”。那么为了促进中西文化交流,中国艺术家是否早就换上了“西方眼睛”? 让我再虚构一步:在朱利安与凌叔华眼光突然擦出爱情火花时,他看到的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承认这个问题无聊,但是读者诸君且慢指责!本书标题的妙引秒喻,实际上带来许多问号——如果我们能从劳伦斯教授的对面方向考察这桩“两厢情愿”的罗曼史的话。 最后,我向文学史学者和出版家们提出一个建议:为什么不愿意直接翻译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关键文本?例如朱利安的书信日记,例如奥顿与依修伍德1938年访问中国写成的《战地行》,例如艾克顿回忆北大教学生活的《爱美者回忆录》,例如赛珍珠的《自传》。这样,我们中国人可以做出自己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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