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生:跑龙套

    人生犹如一出出戏,我有人生又有戏,到世界上来跑一圈不容易,所以我要先讲跑龙套。
  中国的儒家能看戏,看出了门道,又偏重于演戏,于是学而优则仕,钻营谋位置,升官发财,搞六子登科。位子、银子、宅子、轿子、妻子、儿子,热闹得可以。中国的道家蔑视演戏,看儒家演戏,看出了法道,把戏中对人生美好的追求变为自己的理想。美学家分析说,天下有的人生来就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在如何安顿自我上现端倪。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在西方,亚里士多德赞同柏拉图的看法,坚持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人生的苦恼在于演,人生的解脱在于看。这和中国的老庄思想十分接近。我自称是上海老滑稽演员,不少观众认得我,他们对我并不陌生,至少是在看戏的时候觉得我的人生并没有白过,不信请你先听我说一段跑龙套。
  我从小学京戏。京戏行当多,有生、旦、净、末、丑。“生”就有老生、小生、武生。“旦”有青衣、花旦、武旦、老旦。花脸还要分大花脸、二花脸。三花脸就是小丑,各种行当分得很细。我小时候学京戏,生旦净末丑全不演,专门演三花脸下面的跑龙套。跑龙套是京剧中不可缺少的行当。龙套就是手上拿了幡旗,至少四人为一堂,演员还未上场,跑龙套在台上分两旁站立,没有唱词,只要跑就是了。四个人分龙头、龙身、龙腰、龙尾。龙头、龙尾最难。我演跑龙套,人称龙套大王。当时各行各业有名的都称大王,纸头大王、棉纱大王、煤炭大王、瓜子大王,我的龙套演得出名。我跑龙套是挂牌子的,上面还要写明“重金礼聘,天下各国欢迎,独一无二,盖世无双,龙套大王。无论哪一家,只要他挂我的牌,保证满座”。 
  有一次义演,集合沪上名角,有梅兰芳、周信芳的压台戏《打渔杀家》,开锣是金少山、裘盛戎的《白良关》。京戏中的跑龙套演员不用真名而是用艺名。我跑龙套的时候,也是与小三麻子一样,喜欢用四个字的名字,叫小刁麻子。20世纪30年代,我这个小刁麻子是赫赫有名的,提起小刁麻子大家都知道。有一次义演大会串,就是要召集上海的名角演一台戏。红生大王小三麻子(李吉)来找我,希望我参加《关公斩颜良》的演出。目的就是要我捧捧他小三麻子,为关公这个角色跑跑龙套。为珠联璧合、轰动社会起见,我答应了小三麻子的要求。哪里晓得,当天下午,演颜良的也上门请我为他的颜良角色跑龙套。我一口谢绝,说:“不行。我已经答允小三麻子,为他演的关公跑龙套。”对方听到这句话立刻眼泪也掉下来了,说:“我该死,为什么不早来请你。”他连连打自己的嘴巴,仍然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无论如何请你为我跑,这是我关键性的一次演出,请你帮帮我,捧捧我。”最后还讲了一句“侬救救我”,有点声泪俱下。我被他的眼泪感动,答应了他。
  小三麻子知道后大为不满,说:“你已经答应我姓李的,怎么又答应了姓杨的,你真是小刁麻子。”
  双方争论不休,经过协商,帮忙帮到底。上半场我为关公跑龙套,下半场为颜良跑龙套,风波就此平息。报上登出:小三麻子演《关公斩颜良》特邀龙套大王小刁麻子跑龙套参加演出。那天的戏票一抢而空,不晓得的人以为是看小三麻子,其实是来看小刁麻子的。假使有人不同意这个看法,到底来看啥人,事实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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