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走》谈短篇技巧

说到短篇小说,老生常谈的提法是表现“生活的横截面”。凡有点文字功底的,大概都不难理解。但真要提笔创作,问起如何“横截”法,现成的答案倒是寥寥。其实这个问题已涉及写作技巧,而对于技巧,创作界可能较为淡漠。试想,写小说若像做衣柜一样,有章法可循,谈何“创作”?于是学写作者也就只能凭着感觉,信笔游走,最后能否成正果,全赖悟性高低了。西方比较文学那一套,拿来套中国的短篇小说创作,估计就容易抓瞎,因为那种理论动不动讲流派,讲传承,讲体系,到中国四处一看,全然是百花齐放,各自精彩,要找出某篇作品的来龙去脉、门派师承,实非易事。因为技巧这个东西,可能被不少作者弃之一隅,而如果不探求技巧,自然谈不上借鉴,何来传承和流派。

    但若说国内的短篇小说都是像抓中药,全凭感觉下手,未免言过其实。在笔者常常关注的《小说月报》上,就不时能读到技巧上刻意求工的篇章。前几期读到一篇作家杨植峰的小说《出走》,觉得作者明显作了技巧方面的谋求。该篇小说讲一名阔太太逛街回家,读到“成功人士”的老公留言,表示对事业生活厌倦,决定抛妻弃子出走。阔太太读完留言,如临世界末日,想尽办法,却无法与老公建立联系,以为他真的人间蒸发。折腾半天,至小说快收尾时,方从友人处获知,老公其实还在某个酒吧里,虽然烂醉如泥,却并未离开上海市中心半步。友人还透露一个秘密给阔太太:她老公患了精神忧郁症已有时日,只是瞒着她而已。

    小说的用意是挖苦当今趾高气扬的中产阶级一族。但笔者留意的,倒是它的技巧。小说采用独幕剧的格局,地点场景不作任何切换,时间连贯,前后不超过三小时。如果说短篇小说是反映”生活的横截面“,这倒不失为一种非常鲜明的横截方式。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场景是同一套公寓中的厨房、浴室、客厅和书房,时间跨度为三个小时左右,又要有悬念、有发展、有曲折、有解决,确实需要动一番编排故事的脑筋。

    《出走》中出场的人物有两位,即女主人公和她那匆匆赶来的女友,未出场的人物有三位:女主人公的丈夫、儿子,以及女友的丈夫。在小说开头的前五分之一篇幅里,作者就让所有人物露了面。这同样是借鉴了戏剧创作的原则。为制造这些人的露面机会,作者也算费尽了心机,动用了道具(房子、茶几上的纸条)、打电话及回忆等手段。关于人物出场的规则,小说的要求比戏剧要松动,但一般仍应让主要人物在开头部分悉数出场,并交代清人物之间的所有关系。看过一些作品,行文过了一半,突然又窜出一个关键人物。章法一乱,结构的完整性就泡汤了。

    在《出走》中,女主人公是实写,而她的丈夫则是虚写,笔者认为,其实丈夫才是小说中真正的主角。实而虚之,虚而实之,如此处理主人公,虽然早有许多先例,仍值得带一笔,说明技巧借鉴在创作上的意义。《出走》另一出彩处,乃是它的故事进程。不仅要安排出曲折来,还要做成一张网,撒出去,收回来。之所以提到撒和收的问题,与该篇小说的时间框架有关。由于故事跨度只有三小时左右,许多事情,要在故事的主干进程中,通过倒叙、回忆、对话、电话拉扯开去,作必要的交代补充,然后再收回到进程本身。为使读者注意力不从故事主线转移,所有”撒“的动作都必须自然、隐蔽和简洁。与此同时,又要在进程中推出悬念,解决悬念,再推出新悬念,再解决新悬念。这里就要用到综合编织的能力。

    而小说最后一个悬念的解决,是整篇小说的画龙点睛处。它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形成了一个西方文评中常说的”反高潮“。在此前的描述中,作者一直突出女主人公的丈夫是个思想深邃、勤于反思、并作出了惊世骇俗之举的现代智者,岂知到头来,谜底一揭穿,不过是一个行动的侏儒,只会躲进酒吧喝个烂醉。而他在留言中的感言,也不过是忧郁症的产物而已。《出走》结局段的几百字,就是要倾力打造这一效果。它在技术上完全是欧·亨利小说的路数。

    杨植峰另有一篇短篇《看房》发表于《上海小说》,是篇鬼故事。虽然故事内容迥异,技巧处理上则基本循同样风格。笔者个人看法是,《看房》在深度广度方面较《出走》略逊,但在技巧运用方面则更纯粹。这使笔者更确信,他在短篇创作上有意追求技巧完美,并非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笔者一向以为,任何短篇作者,只要下工夫将技巧吃深吃透,作品达到七十分,应该不成问题。剩下的三十分,则有赖天分,非刻苦能及。像杨植峰一类关注技巧的作者,达到中等成绩,应该不成问题,至于能否成大器,就要看思想深度、天分和运气了。

    《出走》 作者:杨植峰   载于《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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