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退出历史舞台是什么时候?它的退出是因为神话破灭了,还是有新药取代了它?
刘焱:中国古代的服食传统长盛不衰,总是有新药代替旧药。五石散在唐末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在唐代已经出现了新的服食风气,尤以服钟乳石为盛,柳宗元就是一个钟乳石的专家,对其形态、种类和产地都知之甚多。而韩愈则对服食硫黄很感兴趣,这两种药物都是用来滋补身体、养生延年的。孙思邈在其《备急千金要方》里就讲到,一个人如果年轻身体很结实,就无需服食钟乳石,但年老以后,服食钟乳石会有助于身体的保养。这是不是说明古人逐渐地用无毒药代替有毒药来养生呢?并不完全是这样。首先,硫黄是有毒的药,韩愈服硫黄即导致“足弱”。其次,一剂无毒药服用不慎也会造成伤害。孙思邈就警告说,如果采乳石的地点不对,它会比鸩毒更为致命。所以说,药物本身的毒性并非关键,核心问题是如何合理用药。
中央政府如何规范医疗知识与实践,如何对待地方性知识?
刘焱:唐初官修的《新修本草》是规范药学知识的重要文本。为编纂此书,朝廷派遣官员到全国各地做药物调查,修正之前本草书里的错误信息,或者是加入新信息。这样一本书不仅是为政府的医学教育与实践提供指导,也显示了国家规范药物知识、彰显帝国之伟力的雄心壮志。这种努力在北宋得以延续和加强,北宋的官修本草书中药物的种类激增,尤其是将很多南方的药物纳入其中,这与国家权力向南方渗透有一定关系。
另外一个重要面向是中央和地方性知识之间的张力。之前已经谈到在《新修本草》中,有一些对地方上药物使用的批评,旨在建立中央的知识权威。另一个例子是中央政府对巫蛊的打压。隋唐时期,巫蛊盛行,对当时的政治秩序产生威胁,并造成社会恐慌,因此隋唐政府制定了一系列严苛的法令惩罚那些被指控为施蛊的人。有意思的是,我们熟知的“以毒攻毒”这个词,不仅是在讲治病,即用猛药去治疗顽疾,而且还有一个政治上的对应,就是政府用严酷的政策去对付那些所谓的社会毒瘤,比如施放巫蛊的人(很多是社会底层的女性)。我觉得这是身体政治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巫蛊之术与鬼神附体相关,而施蛊者多为女性,因为女性的身体在当时被认为是更容易通神的。《隋书》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隋文帝时,朝中大臣独孤陀家中有一个叫徐阿尼的婢女,她受主人指使施猫鬼蛊去伤害皇后并夺其财物,后来被抓后审讯的官员让她把猫鬼召回。她是怎么做的呢?午夜时分,她准备了一盆香粥,用汤匙敲盆,并呼唤猫鬼的名字。不一会儿,她脸色变得铁青,一副被人牵扯的样子,她说猫鬼已经被召回了。这种神秘的巫术对于正统医者来说是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东西,但是在民间还是颇有影响力的,因为巫术不仅可以害人(黑巫术),还可以治病(白巫术),这导致历朝历代的医者不断用书写正统医书的方式来压制她们,而行巫者大都目不识丁,无法在文本空间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是她们从未被彻底根除——时至今日,我们仍能读到关于巫蛊活动的民族志记录,北京大学王明珂老师对毒药猫的研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些巫者躲藏在遥远的角落,潜伏在帝国的边缘,始终威胁着现有的政治秩序。
您的新研究关注的是作为解药的香料,可否请您简单做个介绍?
刘焱:我对香药的兴趣始于毒药研究的工作。我一直对跨文化的医学知识交流这个课题感兴趣,在写《以毒为药》这本书的时候曾试图研究外来的毒药在中国的使用,但是发现这样的毒药并不多,反而是解毒药,尤其是香料类的解毒药,在中古时期大量输入中国,对当时的医疗、宗教、饮食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于是我决定将此作为下一本书的研究课题。
顾名思义,香药皆有香气,所以这个课题与感官史、气味史大有关系。唐代的医者认为香药有解毒、避邪、驱鬼等功效,既可以口服,也可以佩戴,这些功效应当与药的香气有关。这些香药大都来自南亚和东南亚地区,在宋以前主要由陆路传入中国,到了宋代由于海上贸易的勃兴,大批香药由海路输入中国,并在政府颁布的医方中频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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