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化与政治》(以下简称《以毒为药》)是去年夏天由光启书局推出的一本新书,作者刘焱是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历史系副教授,《以毒为药》脱胎于其博士论文。刘焱表示,不管是在西方还是在国内,对中医的想象一般认为中医比较温和、天然、副作用少或者没有副作用,相较而言西医则是猛烈的、人工合成的、副作用比较多。但是在他阅读古代文本,尤其是医药学文本时发现,中药有非常强的用毒的传统。基于比较的视角,他想去探究这个用毒传统的源头是什么,为什么古人喜欢用猛烈的毒药——不仅是治病疗疾,而且要延年长生、得道升仙。
近期,澎湃新闻专访刘焱,请他谈谈古代中国文化与政治语境中的医与药。
 《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化与政治》 刘焱 著 朱慧颖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 2024年7月出版 265页,79.00元
采访︱于淑娟 请您简单谈一下所谓的中医和医家的历史形成。
刘焱:这是比较大的问题。医家通常是对行医者的称谓,涉及医学职业化的问题。我先来谈谈中医的历史形成吧。
在现代语境下,谈中医就不可避免地要谈西医,因为两者紧密相连。我研究的时段(六朝到隋唐)比较久远,那个时候的行医者或者医学文本的书写者头脑里没有中西医的区分,甚至没有中医的概念,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治病救人。当然从实践角度来看,也有外来的药物传入,包括外来的毒药。我之前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的确考虑过研究域外的毒药对中药的影响,但是我没有发现太多这样的例子,倒是发现外来的解药有不少,其中一大类是从南亚和东南亚地区传入的香料类药物,这也是我第二本书关心的问题。所以说,从实践层面来看,中国的医药文化跟域外的医药文化在历史上多有互动,关于这个问题北京大学的陈明老师有一系列的重要研究。西方的现代医学在十九世纪下半期才发展起来,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即有了所谓的中西医之争,中医的权威性受到挑战。在这个特定环境下,中医的行医者为了捍卫自己的阵地,往往去强调中医跟西医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是中医的温和性、天然性,到二十世纪下半期这种话语也被西方一些批判西医的人所推崇,认为这是所谓另类医学的一个重要特色。这种二分的想法,我认为是很有问题的,因为我看到古代中医有很长的使用毒药的传统。中西医的对立、二分,其实是在二十世纪独特的政治、文化环境下,中医的支持者在面对西医的挑战时特别强调出来的。我认为中医和西医当然有着非常不一样的理论基础和文化脉络,但是在某些具体操作上还是有类似之处的,比如说在以毒为药的问题上。
西方医学中的药与毒,在中世纪以后有一个逐渐分开的脉络,其结果是毒理学在十六世纪之后的独立发展。而在中国,毒理学和药理学在历史上一直是交织在一块的,直到十六世纪以后,才能看到一些分离的萌芽。中国古代的“毒”和今天我们说的有害之“毒”不同,它的基本含义是猛烈、厚重,并没有明显的负面意思。这个字有两面性,既可以指向伤害身体、甚至致人丧命,也可以指向用猛药治病。所以,中国古代的医者发展出包括剂量控制、配伍、炮制在内的一系列技术,将有毒之物转化为有效之药。
至于医家,我想更多地从社会文化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我所研究的六朝到隋唐的文献中是可以看到“医家”这个词的,但是医家/医师这个概念在古代跟当代是很不一样的。今天不管是中医师还是西医师,都是职业性的工作,也就是说医生要经过专业培训以获得资格证书,凭借这个证书才能合法行医。而在古代中国,医生并不是一份职业,比如孙思邈,他当然有行医治病的能力,也写了很有影响力的方书,但他也参与道教的炼丹与身体修炼,与一些佛僧交往甚密,对服水很感兴趣,还跟文人、士人打交道,所以行医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旧唐书》和《新唐书》中,他被归在“方伎”“隐逸”之列,而不是医家。他参与了各式各样的活动,包括医学操作、宗教实践、道德修炼等,以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后世称其为“药王”,但唐代对孙思邈还没有那么高的评价,对孙思邈的封神是从宋代才开始的。
成王成圣之前的孙思邈是什么样的?
刘焱:如前所说,在两唐书中,他被描绘成一位具有多种技能但无心政治的隐士,然而在新出土的他儿子孙行的墓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孙思邈其实和朝廷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需要通过朝廷的支持以提升自己的地位,展示他是一位优秀的医生。那么,他的竞争对手是谁呢?我觉得应该是从世家大族出身的世袭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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