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丨《上海书评》专访陈尚君:《唐五代诗全编》背后的四十余年唐诗研究之路

  1981年研究生毕业,我正式步入学术领域,最初做的是唐诗补遗、考订,之后逐渐深入唐代文史研究,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在这期间,陆续出版了《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等著作。这部《唐五代诗全编》是花费心血最多的。它不是《全唐诗》的整理,也不是在《全唐诗》基础上的增订,而是穷尽现有文献,重编唐五代诗。现在全书的规模大概接近一千九百万字,分为一千二百二十五卷,其中,正编是一千两百卷,有唐一代是九百三十七卷,五代是二十八卷,十国是一百四十五卷,世次不明是十卷,神仙鬼怪(我用了明代茅元仪的说法,称之为“幻部”)十二卷,作者不详的无名氏诗是六十八卷。另外,还有别编二十五卷,对历来的传误诗,也加以收集和考订。

  今年年初您在接受采访时谈到,通过《唐五代诗全编》,“希望把从唐代到宋元明清各代的文本演变情况做适度的表达”。能否请您结合具体例子,谈谈唐诗文本为什么会发生演变?

  陈尚君:


  唐诗文本之所以发生演变,有好几种原因。有的是流传过程中造成了讹误。比如杜甫那首最有名的《望岳》,现在通行文本都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其实,现存宋元本杜诗有十来种,非常清楚地显示,应为“会当临绝顶”,意思是:杜甫在山下往上看,心中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到达山顶。这是名篇之中,一个字的变化。有的则是由于长期误读。比如,崔颢那首《黄鹤楼》:“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处空余黄鹤楼。”现在通行文本都是“昔人已乘黄鹤去”,而我看到从唐到北宋时的可靠文本,二十多处记载都是“白云”,“黄鹤”的出现是很晚的事情,后来解诗的人妄加解读,才造成了这个错误。这是名篇之中,一个词的变化。正是因为这些演变,我重编全唐五代诗时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佞宋,遵唐,所有文献追溯到第一手记录。这样一来,才能寻回唐诗文本的原初面貌。

  顺带一提,现在喜欢讲“唐诗的经典化”,其实,所谓“经典化”很大程度上是把童蒙读本作为评选唐诗精华的标准,这是不对的。比如,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其实不是李白作品的原貌,在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和宋杨齐贤、元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中,这首诗都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如今通行的“明月”的文本,经过了明代李攀龙的修改。唐宋时期的人并不觉得《静夜思》是好诗,当时没有人辑选过它,因为唐宋时期的人品评诗歌秉持的原则是,诗歌语义不能太过直白,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属于直奔主题式。不过,到南宋以后,《静夜思》成了蒙学教育中的唐诗,孩子初学识字,需要诵读朗朗上口、清晰明白的唐诗,由此《静夜思》才得以普及。记得1996年张信刚教授刚刚接手香港城市大学校长时,有一次招生面试询问考生知道哪些唐诗,发现他们仅仅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感到非常意外,觉得有必要在香港城市大学普及中国传统文化,之后,香港城市大学通过了方案,要求学生必须修读中国传统文化课程。我想,这是一种对待经典的正确态度。

  您的研究工作怎样增进我们对唐人诗歌的认识?

  陈尚君:


  就以李白为例。李白那些看似浑然天成的诗句,也可能经过千锤百炼与反复琢磨。比如,《古风五十九首》是他一生最用力也最为重视的诗作。《古风》其三十九,是李白效仿阮籍《咏怀诗》而作。全诗十二句,其正本和别本竟有八句相异,可见李白做了大刀阔斧的删减。原先的版本写“杀气落乔木”的伤时之思,又写“曲终涕泗澜”的思乡之情,这样的交叉写法并不能聚焦读者的感情体验;而修改后的版本从“白日浮云”写至“雀栖凤凰”暗喻忧时悲歌,是更优的版本。而《古风》其二十七更为有趣,李白在其初稿中写美女高节,却在定稿中改成了美人岁暮的悲哀。再比如,李白曾遭遇“北门之厄”,当时正值他初游长安,因为参与斗鸡活动,与一群喜爱斗鸡的纨绔子弟发生冲突,多亏友人陆调相助,李白才得以逃脱。以此事件为基础,李白写了《叙旧赠江阳宰陆调》,最初版本共有六十句,而在后来版本中则仅保留四十二句。删改的部分,是李白对自己身陷困境的描写,例如将“君披万人从,脱我如貔牢”一句改为“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貔牢”这一过于狼狈的叙述被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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