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是白日里的焰火,黑夜里的闪电;是青春新鲜荷叶上的一颗露珠,是黄昏归林倦鸟的一声呢喃。”从这两句话中,我们便能看出朱山坡对于短篇小说的热爱,以及它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他的作品总是带有生猛的狠劲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种“重建短篇小说的雄心”。
《萨赫勒荒原》入选界面文化一周荐书。
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节选) 这一天中午,我正在习惯性午休,半醒半睡间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物业,又迅速否定。因为我提醒过物业的人,午休时间不要打扰。他们肯定记住了,因为我说得很不客气。又因为这个社区都是高档住宅,送外卖、快递、发小广告或推销商品的人不可能随便进来。自从妻子离世后,我便把自己孤立于世,独居十几年了,无论住哪里,素来不跟社区的住户来往,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曾经搬迁三次,就是躲避别人登门拜访,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不速之客、死缠烂打的画商和无孔不入的记者。大隐隐于市,这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是去年春天搬迁到这里的,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自己也还不熟悉这里。
谁敲我的门呢?一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但敲门声不依不饶地撞击我的窗帘和衣柜。我有些生气了,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通道和客厅去开门。
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中等偏高的身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体态丰腴,面容姣好,肤色很白,看上去很善良,有点害羞,还不到四十吧,不俗气,可以说很优雅、端庄,身上散发着蔷薇的味道,却不像是便宜的香水。实话实说,我心里的怒气随着穿堂风消失得无迹可寻。这些年来,似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首先向我展示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委婉腼腆的笑容。
“我住你的楼下,十一楼,1103房。”她说,往我屋里瞧了瞧。
我是十二楼,1203房。我半开着房门。我也穿着睡衣,是灰色的。
“有事吗?”
她警觉地转身看了看对面的门,紧闭着,才放心地盯着我抿了抿暗红的嘴唇。
“我喜欢你的阳台很久了。”她像赞美男人的皮鞋一样由衷地说,“好大的阳台,像飞机跑道一样宽。”
是的,整幢楼只有顶层十二楼才多出一个大阳台,向阳的方向。另有一个小阳台,朝北,每层每套房都有。我就是因为看中这大阳台才买这套二手房的,三米宽,十五米长,像一条空中走廊。
我耸了耸肩。我觉得她的比喻恰当并让我舒坦。
“今天阳光很好。每天都很好。那么好的阳光浪费了真可惜。但我都忘记如何跟阳光相处了。”她说。
我说:“现在才是秋天,晒太阳还有点早。”
“深秋了,很快入冬了。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但怕你拒绝。你肯定会拒绝……不可能答应。我纠结了半个月了,该不该向你开口。”看上去她很难为情。仔细端详,她长得并非光彩照人,但浑身上下洋溢着女人的韵味。
“我的房子哪里渗水影响你了吗?”我说。
“不是。没有,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渗水呢。我是说阳光,我们谈论一下阳光好吗?因为你的阳台阻挡,阳光无法渗漏到我的窗台。像什么呢,像你这里关了水龙头,导致我的房子断了水,还像,还像按揭的房子断供了……”她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房子本来就是这样。我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拆了这个大阳台?”我刚刚消失的火气又要重新燃烧了。
“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借用你的阳台晒晒被子?我特喜欢阳光的味道。”她恳求道。
除了物业管理人员,其他人无法打开楼顶的门。而且楼顶装满了太阳能设备,无处晒被子。十一层以下的住户只能靠朝北的阳台晒衣物和被子,但朝北的阳台有多少阳光光顾啊。我的朝南大阳台确实是晒东西的理想之地。我一个人生活,没多少衣物可晒,也不侍弄花卉盆景,因而几乎用不着大阳台,它空荡荡的,甚至可以容得下几个大妈跳舞。可是,因为房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我喜欢它的空荡荡。在我家,它就是走马的平川。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一个人在家,可能不方便。
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她脸上露出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我要关门了。她忙乱地抓住我的门,不让我关。
“我已经想到你会不同意的。我早想到了。不能怪你。本以为我们可以好好谈论一下阳光的。”她说完,松开抓门的手,不等我回答,转身从楼道走下去。
一个女人如此冒失地跟我谈论阳光,让我感到既好笑又恼火。说实话,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我没有媒体宣扬的那样桀骜不驯,拒人千里,但也没有平易近人到跟一个陌生女人聊阳光的地步。而且,请看看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能跟我对等、深入地聊阳光的知识女性吗?为了体验各种阳光,我和妻子曾专程去过撒哈拉、夏威夷、格陵兰、新西兰和危地马拉。当然,那时候我还风流倜傥,妻子还年轻貌美,而且对我爱得比阳光还透明、灿烂。
真是莫名其妙。我关上门回房间里去。
正躺下,敲门声又响了。我去开门,从睡裤和拖鞋可以分辨出来,是刚才十一楼的女人。只是她抱着一团巨大的被子。是蚕丝被,浅灰色,大朵大朵的蔷薇图案。被子挡住了她的上半身,从一朵“蔷薇”中“长”出她半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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