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内新作《关于告别的一切》中,主人公李白自小母亲便愤而出走,和父亲李忠诚一起生活在一座名为吴里的无聊小城。父子俩三十年来都在追寻着爱情,不遗余力又半真不假,直到李忠诚晚年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谈及为何要在李白之外写李忠诚这条线索时,路内回答:“我对上一代人研究得还比较多的,不恭敬地说,有点像时代标本。好在我也快变成时代标本了,这话可以用来批判自己。李忠诚很像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过去年代人家骂‘寿头’的那种。一直想写这么个人物,没什么机会,作为主人公他有点太单薄,作为次要人物又失去了深刻讨论的可能。现在这位置正好。”
本文选自小说的第99小节,关于广场舞,阿兹海默,父与子,落日与南极。在这部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用一种不同以往的笔调,书写了进入老年和中年的父子之间的感情,一点点荒诞,一点点无奈,情谊深长,人间况味。
99 二〇一七年时,李忠诚在吴里城市花园广场上遭一名跳舞妇女敲诈,款额高达七千五百元。一张收回的手写欠条压在玻璃台板下,并他被打青的左眼,吸引了李白的注意力。欠条称李忠诚的借贷项目是“跳舞教学费”,老师叫王梅枝,日期已经是两周前。李白深感疑惑,他希望父亲能学点娱乐,麻将啦,广场舞啦,以支撑过晚年的煎熬,但七千五百元的学费终不免让他发问,难道你和李一诺上的是同一个培训班吗?
“跳一个给我看看,你最拿手的。”
李忠诚惶恐地站了起来,他的胯部在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音乐中扭动起来,是拉丁舞,李白看懂了。你像是被打断了腿,你不会真的被打断腿了吧?李白发问。不,李忠诚的回答是,我只是被打了头。
“谁打的?王梅枝吗?”
“一个男的。”
他讲不清这男人的长相,他能讲清的是,王梅枝在广场上结识了他,然后把他拉到梦梅新村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教了一星期的舞蹈,是的,一对一教学。他以为可以带着她在幻觉丛生的黄昏与某个穿白皮鞋的老克勒斗斗舞,结果是她在第八天告知他,学费七千五。他没带现金,手机不具备支付功能,想趁机溜走,一个男人从洗手间冲出来按住了他,王梅枝适时地关掉了灯,导致他什么都看不见。头上挨了几下之后,他立即屈服,王梅枝立即开灯,一张早已写好的欠条放在他面前,签字后她陪着他去了ATM机上,七千五到手,将身份证和欠条还给了他。然后呢?然后她一溜烟跑了。
“你这么做是对的。”李白说,“如果你不屈服,她可以告你猥亵,那就是七万五了。”他的手腕被李忠诚拍了两下,显然带有安慰性质,但搞不懂是他觉得安慰呢,还是想安慰李白。这个问题无需多问,因为他表达不清。李白想了一会儿,“告诉我,这样的欠条还有几张?”
“就这一张。钱能要得回来吗?”
“我不是为你伸张正义的人,我是来替你管银行卡的。”李白不无悲哀地望着父亲,他已经糊涂得不适合拥有钱财了,某种程度上,我没收了他的自我。我在事物的讲述层面上破解并摧毁了他,但却永远无法带领他到达本质。
我要会会王梅枝,不就是社会下九流吗,我很擅长与他们打交道,且相当愉悦。他自信过度,开着助动车往广场去,心想就算抓不住她把柄也能抓点素材。到那儿一看昏天黑地,树木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灯光,仅止于照亮它们自己,有三队人马在各自的音乐中组团起舞,另有一个黑漆漆的露天交谊舞场子,一些穿闪光旱冰鞋的孩子穿梭其中。人数上千的夜晚大派对使他产生了奇异的迷失感,并且意识到李忠诚可能也迷失了。王梅枝魅力何在,一个会拉丁舞的半老(或已老)徐娘,即使是我本人也会在这幻觉般的夜色中多看几眼吧。他四处询问,最后在交谊舞场子里找到一个黑乎乎的老年女性(看不清脸),她声称认识王梅枝但似乎不想搭理李白,他不得不扣上敞开的衬衫领子,将下摆束进裤腰带,邀请她跳了个华尔兹。
“拖鞋,你穿着拖鞋。”她表示不满。
“我光脚都能跳华尔兹,来吧姐姐。”
“王梅枝。”终于,她搭住他的肩膀,一边旋转一边在他耳边说,“那是一个斜眼很厉害的外地女人,我们不许她来了,形迹可疑,我们怀疑她是个婊子,给老头子搞的那种,传播艾滋病,哎呀呀。”
“你竟然被一个斜眼很厉害的外地女人给敲诈了,亏你还是个做过销售的!”李白对着夜空长啸,黑暗中的华尔兹就像是把他扔进了洗衣机滚筒。
一个月后,他带李忠诚去医院做了套比全面更全面的体检,从早上到下午,兜底看了一遍。是的,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七千五仅止于跳舞,他能讲出至少二十个当代老年人触目惊心的性生活的故事,写成小说没有一篇能完整发表的。体检过程中,李忠诚表现得相当愉快,甚至稚气地提醒了李白一句:你也最好做个检查,你有点耳背。李白全无心思,也不敢与他共餐,只跟护士小姐聊天。拿到了报告后,心电图和脑部核磁共振没问题,这不重要,HIV试纸和RPR血检亦都正常,他松了口气。医生把他叫了过去,谈到了阿兹海默症和退行性前列腺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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