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故居: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 文丨陈丹燕 许多读过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人都能背诵这句话,多少年来,我只是前赴后继的千万者之一。它在我成为作家的时候,成为我自己词语库中重要的支点,类似房梁那样的必要。
少年时代,我读到巴尔扎克。青年时代,我读到《艺术哲学》。慢慢地,我才知道这都是傅雷遗下的恩泽。
2016年,我带着《艺术哲学》中的一章,做意大利壮旅。按照书中指引,我一直走到乌尔比诺的宫殿里。五十年过去了,他还指引着我地理上的方向。
“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与香港翻译家协会会长金圣华教授相识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句子,代表了中文翻译家们至高的追求。那是罗曼·罗兰的笔力,克利斯朵夫故事的精神,以及傅雷古雅而铿锵的中文传达,“字字都可以立住”,这是傅雷翻译时的准则。在我,这句话则是一部小说仰天长啸式的开头。
我记得金教授扬起她椭圆的脸庞,轻轻朗诵这句话的样子。她双手里捧着一本香港翻译家协会编的书,《江声浩荡忆傅雷》,那本书厚得不寻常,特别是在香港。她准备要送给我,特别因为我从上海来。
那天傍晚,我们在中环的上海总会里闲话。走廊里有张萧芳芳的剧照,她离开上海前,家里也借宋淇家的房子住,是傅雷家安定坊的邻居。
傅雷夫妇在1966年亡故,三十年后,金教授在香港设立翻译家奖,命名为傅雷翻译奖。在我所知的范围里,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为纪念傅雷设立的翻译奖。
江声浩荡,震撼了我们的心。
01 傅译《艺术哲学》 2016年的5月,我得到了一个去意大利做壮旅的邀请。
意大利壮旅从十六世纪开始,在法国作家中蔓延,在英国诗人中形成风潮,到歌德、勃郎宁夫妇、拜伦纷纷前往的时代达到高潮。贵族青年们的加入,使这条文化朝圣的旅行路线成为著名。德国的歌德,英国的狄更斯和莎士比亚,俄国的果戈理,这些欧洲最伟大的头脑,甚至是在意大利得到了他们一生创作中最重要的启示。歌德的《浮士德》诞生在这次旅行之后,果戈理的《死魂灵》写在旅居之中,莎士比亚的十三部重要的剧本采用的是当地的故事,狄更斯《双城记》的拱形结构来源于意大利建筑本身。
这曾响彻在欧洲知识分子心灵的意大利壮游,在1855年英国人托马斯·库克建立旅行社后走向衰微,停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一百年后,我得以重拾壮旅,跟随四百年来层层叠叠的作家足迹,再往意大利中部的文艺复兴摇篮。
通常的情形下,我旅行时只带几本书,但这次我带去整整一箱,那都是我年轻时读过的欧洲名著。创造它们的人,先后都做过意大利壮旅的。译本都是经由岁月的千锤百炼,才留下来的。
从阿雷佐到泼皮城堡的一路上,我慢慢重读《艺术哲学》中,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绘画这一章。我住在凡勒纳修道院里,每天,修道院八点三刻就关山门,也没有网络。所以我有了寂静漫长的读书夜,直到清晨六点钟,早祈祷的钟声响起。
单人床,窄书桌。修道院建在但丁《神曲》中描绘过的高崖上。从那里望下去,四下皆为意大利最甜美的山丘。5月,山里成片的丁香树满树芬芳的小白花,落英如雪。米开朗琪罗就出生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上。再往前去,便是达·芬奇的出生地,然后,是乔托的出生地,彼得拉克的出生地,然后,是薄迦丘去世的地方。文艺复兴巨人们的家乡就这样梦幻般地环绕着我的修道院客人房。
有一夜,心满意足的我突然想到,《艺术哲学》的译者傅雷,竟然一生都没有到过丹纳写书的地方。
我记得临行时,意大利领事对我说,你真好运气,甚至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好运气。
当时我说,世界真美好,陈丹燕的梦想实现了。
但在寂静夜读中,只要想到傅雷,我这样的好运气里就浮现出一种不能忽视的痛彻心扉。
在我开始学习认字的那一年,他弃世而去。而我渐渐按照自己从小的理想,成为一个职业作家, 而且是个旅行文学作家,一次次前往欧洲。一直到最近的一个长旅行,我还在受他工作的恩惠。
02 安定坊 2016年6月,我完成了自己第一次意大利壮旅。回到上海后,将《艺术哲学》放回书架。
2016年8月,和我的摄影师在渥热的下午去了安定坊,傅雷夫妇去世之处。安定坊的下午非常安静。我却依稀记起了童年中那个8月。满街响亮的知了叫声和透过肥大的梧桐树叶洒向马路青绿色的阳光,还有夏天街道上烧书的火堆与大电喇叭里传出的铿锵歌声。
从门缝里望过去,能看见靠近当年傅雷书斋的那扇窗紧闭着,在他写字桌左手边的窗子也紧闭着。傅敏当年为叶永烈画过一张家中的平面图,1960年代,傅雷在出版无望,健康垮塌的绝望里,翻译完成《艺术哲学》,和《幻灭》。
隔着小格子钢窗,就是他家的花园。那是个一片狼藉,花瓣撒了遍地的院子。待我见到这个院子时,里面只有一方平淡无奇的草地,五十种月季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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