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644年明朝灭亡后,朝鲜读书人有的放弃科举当官,自闭于家门;有的逃入深山,自绝于尘世,悼念此剧变。今人可能难以理解这些举动的意义及影响,试想一位准备国家考试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读书人,因为“外国”的政治变动放弃一切,并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度过余生,这是多么深刻的生命抉择。当代少有人以自己的人生为代价,做出如此张力十足的“表态”。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朝鲜读书人通过今日难以理解的举止,宣泄他们的愤恨与哀愁。
许格(1607—1690)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许格正直有为,且文章颇为出名,1637年他正好年满三十岁,算是前途看涨的青壮年。许格风闻清军围朝鲜仁祖于南汉山城,急忙召集义兵,希望勤王护驾。不旋踵,仁祖南汉出降,战事终了,许格知道消息后,痛哭失声,赋诗曰:“君臣忍屈崇祯膝,父老争含万历恩。”指责朝鲜君臣居然背叛崇祯皇帝,提醒朝鲜百姓可还记得万历皇帝的恩德。于是他自绝于世,终身坚持不看大清颁布的历书,因为上头已非大明年号。当他知道有人将出使大清,曾写了一首诗送给使者,内容是:“天下有山吾已遯,域中无帝子谁朝?”意思简单明了,中国没有皇帝,你去朝见谁呢?在他心目中,爱新觉罗家族永远不是中国皇帝。
朝鲜读书人为“明”守节、自弃终身的故事,听来或许令人诧异,但许格并不孤独,甚至可以说,他并不是一个特例。郑栻(1683—1746)出生时,距明朝灭亡已有四十年,但他的行为一如许格,厌恨清朝,“浮游海岳,以终其身”,墓碑上只愿刻“大明处士郑公之墓”,即使他去世时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仅以这两位“大明处士”如何自处于世,即可明了朝鲜读书人对清朝的深恶痛绝,以及对大明的依恋不舍。我总觉得,明朝灭亡后,才真正在朝鲜存在。
不论愿意与否,担任使者是政治任命,是外交礼仪,是务必恪守遵行的任务。有的读书人或许可以避免使行,仿效许格和郑栻游山玩水以遂己志,讽刺他人“域中无帝子谁朝”;有的却无从选择,只能踏上燕行之路。在这些使节心目中,一切已然不同,他们表示“此路朝天前日事,遗民思汉至今悲”,或是“今行非复朝天路,随遇空为感旧吟” 。颇能道出对时代剧变的感受,明明路是同一条,心理状态却已迥然有别。这就是从朝天到燕行,朝鲜使者去的是北京,不再是天朝。
朝鲜在制度上学习大明,文化上仿效中华,仔细端详他们的穿着便一目了然。朝鲜官服的衣制一如明制,可以说是标准的“大明衣冠”。朝鲜读书人对此的自豪溢于言表,衣着打扮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同时也承载了一套文化。按大明的礼仪应对进退,同时搭配这身衣裳,才得以匹配“小中华”的称誉。因此,清代《燕行录》频繁地记录各色人物的穿着,仔细到几近烦琐的程度,这必须考虑到朝鲜人借此凸显自身“有文化”的心态。在大清宫廷中,朝鲜人事后的记述,揶揄讽刺蒙古人、俄罗斯人、越南人,着眼点常以衣着为题,道理正源于此。
明朝灭亡之后,朝鲜使者身上的大明衣冠,像是中国一道少有的风景,别具意义。清人入主中原后,改正朔,易服色,中国人的穿着、发式不再沿用明朝制度。仰慕明朝、敌视清朝的朝鲜人,身穿大明衣冠,履及辽东的贡道,步入北京的宫阙,不啻历史安排的巨大讽刺。在中国的土地上,思念明朝的人来自朝鲜,他们是最能表彰中华的外邦人。
1645年,清人入关的第二年,朝鲜派出使节团前往北京,正使是朝鲜仁祖的儿子李*yao(1622—1658),书状官是成以性(1599—1664)。这时统领大陆南方的大明势力仍存,鼎革尚未结束,南北对抗仍持续不断。大清朝廷于1644年颁行剃发令,并申斥务必穿着本朝衣冠,后因阻力过大而收回成命。成以性一行人前往北京期间,恰逢清廷官方第二次颁布剃发令。当时信息传递的渠道不若今时,成以性在辽东仍发现“汉人男女,不改旧时衣冠”。可见剃发易服尚未严厉执行,汉人的打扮依旧,一如昔日。
这种情况很快改变,清廷为贯彻剃发令,不顾百姓起义抗争,全力镇压,不再复见坚持穿着旧衣冠的人。短短四年后,即1648年,担任书状官的李惕然(1591—1663)行经沈阳,曾有一段奇妙的遭遇。他发现汉人都被驱逐到沈阳城外,于是路旁到处都是汉人。他们就这么穿过人群,继续使行任务,那些汉人就这么看着朝鲜贡使。必须指出的是,朝鲜人在贡道上行走时,官员均穿着正式服饰,也就是大明衣冠。当李惕然与同行朝鲜人的双眼对上汉人时,汉人举起手,抚摸头上光秃秃的部分——那被剃发的地方,并露出感慨惭愧的表情。
顺治十三年(1656),李*yao再次出使中国,某次刚离开紫禁城,使节因为参与朝参,必须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是大明衣冠。李*yao注意到,市街上的平民百姓看到朝鲜人经过,发现他们穿的居然是明朝衣冠,有的人甚至落泪。根据李*yao的经验,“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在李*yao的时代,中国百姓每见朝鲜贡使的服饰,无不动容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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