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韩网友因“汉服”、“韩服”谁是正统进行了隔网“对线”。
实际上,朝鲜人士对于“衣冠”的执着不止于今日,而应回溯至明清时代。这其中包含了当时的朝鲜人如何看待明代,又如何看待南下取代大明的清廷等问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世界》一书对他们的复杂心理作出了解读。
18世纪的朝鲜人所绘制的“中国地图”,对辽东的描绘最为细致,原因极其简单,因为这是朝鲜人最熟悉的路线。从元代开始,直至清末,朝鲜人沿着几乎一致的路线,络绎不绝,由朝鲜前往中国,从汉城到北京。相较于中国内陆,辽东地区诸如“凤凰城”“锦州”等小地名跃然纸上,理由不外乎这是朝鲜人的必经之地。
明清时代的中国曾有一套与周边国家互动的游戏规则,学术式的称呼是“朝贡册封体系”,也就是经由中国承认周边国家的政治主权,周边国家名义上向中国效忠,相互允诺所形成的国际政治关系。笔者无意深究朝贡体制的兴起与衰落,只想指出,缘此制度,朝鲜必须履行外交义务,逐年向中国派遣使节团。因此,朝鲜人在中国的旅行像是惯常的风景,他们穿梭于贡道上,从中国带回最新的情报。这条路线是通向世界的窗口,主要向朝鲜展开。
朝鲜使节团是浩大的巡礼,成员约三百人,按例连年向中国开拔。明清是传统中国的盛世,人口众多,百姓富足,制度精良,皆曾缔造文化的伟业,很难想见欧洲国家能够统领如此巨大的帝国,并各维系二百余年。朝鲜使者是亲历中国的见证人,他们约需耗费四十至六十日,走过一千二百公里,才能抵达北京。根据几幅朝鲜人绘制的地图,可知路程贯穿辽东,他们先是穿越崇山峻岭,见识沙漠荒野,然后目睹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接着走进最繁华的北京城。
朝鲜使臣在北京有固定的居所,也就是接待外国使节的会同馆,因为就在玉河桥旁,俗称玉河馆。在明代,朝鲜贡使停留四十日,然后踏上归途。相形之下,清代较为宽松,使节团可以停留两个月,间或有超过的例子。从朝鲜人的世界图,谈至朝鲜使节团,实是因为使节团的成员值得一提,其中不乏朝鲜思想界的著名文人,他们来回往复中朝之间,形塑朝鲜的世界观。
朝鲜素称礼仪之邦,自号“小中华”,也就是最像中华的外邦。为了凸显自身的文化高雅,朝鲜官方拣选颇具威望的高官,以及擅长汉文诗赋的文臣,担任使节团的要职。他们穿着明朝样式的服装,走在前往中国的道路上,处处彰显汉学素养,体现东国有人的尊严。朝鲜自1392年开国后,仿效明朝制度,科举同样使用儒学经典,是一个处处复刻明朝的国度。理解这一层,才能想见朝鲜使臣履及中国土地的喜悦与振奋:这不仅是政治上的宗主国,更是文化母国,前往中国的使行不唯是政治任务,更像是朝圣问道的实践。
这种情况在清代突遭巨变,代明朝而起的清朝不是汉人政权,而是源自东北,被朝鲜视为“夷狄”的“女真人”。如本书正文所示,清朝代替明朝兴起是对朝鲜最严重的打击,他们一方面咀嚼明朝灭亡的悲伤,另一方面思索何去何从。小中华如何自处世界,是数个世代朝鲜读书人的疑惑。从今人的角度观之,理解清朝的关键词绝非“夷狄”,事实上这是一个疆土远迈前朝,历久绵长的伟大时代。然而,对于这些身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人而言,“清国是胡虏夷狄”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他们认为中华文化已亡,指责清代的汉人不思念明朝。于是朝鲜使者在中国的旅程,像是寻访明朝的过往,他们凭吊逝去的文化母国,即使政治上服膺大清,内心却未曾退让一步。
朝鲜读书人对大明怀抱期待,“愿见中华”之心促使他们参与前往北京的使行团。赵宪的日记名为《朝天日记》,许篈的称《朝天记》,从这种命名方式即可一窥朝鲜使者的想法。他们认为前往大明是朝见天朝,即使如前述所言,他们对中华上国感到失望,甚或起而批判,大体上仍同意大明是天朝,使行即朝天。相形之下,清代朝鲜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词,即使偶一为之,意义也全然不同。简而言之,“燕行”取代“朝天”,燕是北京的古称,前往北京,“燕行”的意涵与“朝天”可谓天壤之别。
1637年,朝鲜臣服大清,与大明断交,此后按例向大清朝廷派遣使节团。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朝鲜官方恪守规章、依时履行此类外交义务的文献,证明朝鲜绝无二心。朝鲜官方备妥礼品,拣选使臣,一如既往地处理使行事务,仿佛一切如旧。尽管制度延续,朝鲜满足了清朝的要求,然而在政治制度的表象下,清朝无法控制朝鲜读书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应该注意朝鲜配合清朝的一面,也要思考他们拒绝妥协的一面,两者相互矛盾,却相生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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