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日·科辛斯基于1957年从波兰赴美,时年24岁,除了拿到故国罗兹大学历史和政治学的双硕士学位,随身带到美国的大概只有照相机了。他在摄影上颇有专长,但像美国那样势利的资本主义社会靠摄影怎么能活得下去啊,显然没法靠胸前挂个照相机晃悠求生。不言而喻,二十四岁的男子如果不是贾宝玉,最不缺的大概就是精力和体力资本了。 科辛斯基就从那个时代作家成名前会从事的最基础的工种干起:给酒吧做清洁工,给轮船刮漆,给人停放汽车,开卡车在内的各种车……这些曲折的基层锻炼经历在他后来结构规整又怪诞的小说《暗室手册》中都有曲折的反映,只不过做了巧妙的伪装。 波兰的学位在美国自然不大管用,1958年到1965年间,科辛斯基兼在哥伦比亚大学等学校学习,应该主要以学语言为主。他在一次访谈中声称,他学英语的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相爱的女人,她可能随时会离开,老科又说,换言之,他不能让这个女人离开独处太久,我揣测,也就是说他担心英语离开他,最好须臾不可离开,即便离开也不能太久。 在美国这样生活学习了七八年后,科辛斯基的第一部小说《被涂污的鸟》出版,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老科了。 这本极为惊悚的以孩子为视角的长篇小说给美国文坛和阅读界带来巨大的不安,特别是那些心软又正统的读者不安尤甚。从他最常见的那张照片观察,他也拥有那种定会给他人和自己带来不安的面相。科辛斯基带着相机和胶卷,却没有带着英语来美国。所以,他的英语小说陆续发表后,有人开始怀疑那些语言如此漂亮的小说的真实作者究竟是不是他,可能背后另有捉刀人或曰鬼作家。 事实上,这些怀疑大概不能成立,他那种质地的小说,根本就不是美国人或者英国人能写出来的,正如民国作家写不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四大奇书,那规制和时代气息迥异,殊难仿造。科辛斯基的小说斧正润色者有之,但真正的捉刀人应该还是本尊。他的波兰前辈康拉德就从完全不懂英文开始,最后成为英语小说的大师,那英文造诣连英语为母语的写作者都望尘莫及。其实,科辛斯基的父亲是个语言学家,据说经常写信远程指导他如何学习英语。 我几乎就在老科出版《被涂污的鸟》的年龄跟他有了出其不意的关联。有家出版社要出这本小说,忽然发现中间有些许文字却没有翻译出来,于是有个熟人编辑迅速想到让我来弥补,具体补了多少字我早已浑然不知,应该很少很少,而我当时可能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翻译文字。我前些年四处推销科辛斯基,知音渺渺或曰没有,不料文景突然开始率先而为了。 世界上的缘分就是如此之妙,我很早就淘到了《暗室手册》的英文版,破破烂烂的小薄本,敝帚自珍了好多年,之前我从有关这本书的介绍信息得知,它正是我喜欢的小说类型。虽云喜欢,我却只是草草翻阅了几下就封存起来,心想存得久了以后或有利息焉。这个利息到文景开始要出这本书时突然激活了。我对自己收集到的8本科辛斯基的长篇几乎都如此对待,心怀幻想,将其所有作品翻译出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借机反复深入阅读。 有道是“那种黑是光芒本身”,我很想用这句话来概括阅读和翻译《暗室手册》的感受,但却又舍不得就此简单地对这本小说妄下结论。因为我用的这本英文版只有148页的小说,聚集的光色远比黑色复杂,虽然其主色可能是黑色。我向来不喜欢纯黑色,但还能接受黑色幽默意义上的黑色。所以,如果要人为地给《暗室手册》着色的话,应该着以黑色幽默的黑色才略妥。但它远比黑色复杂,又远比幽默多义。 我想只有忽然从我心中跳出的“无光之暗”略能表达我阅读的感受。一切物体均有光照才可清晰地识别其轮廓,科辛斯基的这49个片段(其中一段只有一句话)却只有在没有光的背景中才能辨识清楚。光照不到这些故事片段上,但它们自己却熠熠发光,自行闪烁,自行突显。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投进这些片段仔细审视,会发现它们处处是黑暗,这种黑暗可能带来甚深的虚无和不安感。 跟内容的黑暗相比,更令人不安的还在于作家讲述这些黑暗故事时的口吻。我最近学习到一个说法叫“非神显”,这个词组是从对常见的“神显”否定而来,按照我看到的作家解释神显的意思,加上我的发挥理解,就是神或者上帝无时无刻不抓住我们人类的后颈,让我们在道德规范或者神的规范中生活甚至思考。 顾名思义,非神显则指神暂时放开紧抓人类脖颈的手,松手持续的时间从几秒到几个小时不等,因神打瞌睡的具体情况而定,但这种松手绝对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几个小时绝对是奢侈。 我深觉,科辛斯基在讲述这些故事时的口吻就疑似处于这种非神显状态,几乎无情地摆脱了道德的顾虑,这很大程度上会给潜意识中习惯了道德顾虑的我们带来不安和虚无感。我们需要支着道德的梯子登高远望或者升华自己,同时,我们觉得道德是个抓手,依靠它可以获得安全感,充实感,但科辛斯基的叙述者们却把梯子抽掉了,把抓手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