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案人》书摘

    他没听见我的话。“我努力想留下。上周六我回家时,我开始用尽一切努力想要留在这里。”

    我想到他在花园里流汗忙碌的身影,想到这趟旅行,想到他不停地做事和倾听的样子,我知道他这么做是想要说服自己,大海、城市、大地和家庭才是真实存在和真正美好的事物。但是我也知道他今晚将要做什么:在屋前的门廊上凝望猎户座如宝石般璀璨的群星。

    “答应我,你将来不会变得和我一样。”他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他和我握手。“好孩子。”他说。

    那天的晚餐很丰盛。妈妈拿着肉桂和面团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终于,一只香喷喷的火鸡冒着热气上了桌,填着馅料,配着蔓越莓酱、豌豆和南瓜派。

    “才八月中旬就吃这个?”爸爸惊讶地问。

    “因为今年感恩节你不在家。”

    “那倒是真的。”

    他闻着饭菜的香气。他把每个菜盘上的盖子揭开,让饭菜的香气氤氲在他晒黑的脸上。他每闻一道菜都发出“啊”的一声赞叹。他看看房间和自己的双手。他盯着墙上的画,盯着桌子椅子,盯着妈妈和我,然后清了清喉咙。我看出他在下决心。“莉莉?”

    “嗯?”妈妈坐在对面看着他,双眸闪着亮光。餐桌被她布置得如同一张诱人的银色罗网,美味的羹汤就好比是陷阱,说不定她的丈夫最后也会像从前那些陷在沥青坑里拼命挣扎的野兽一样,落进这个陷阱无法脱身,从此永远安全地待在她用许愿骨打造的牢笼中,眼巴巴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莉莉。”爸爸又叫了一声。

    接着往下说啊,我焦灼地等待着。快点说出来吧:说你这次会留在家里,永远留下,再也不走了;快说呀!

    就在这时,外面飞过一架直升机,震得窗玻璃抖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爸爸瞥了一眼窗户。

    蓝色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火星这颗红色的行星正从东方升起。

    爸爸盯着火星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心不在焉地朝我伸出手说:“帮我盛一些豌豆。”

    “对不起,”妈妈说,“我去拿些面包来。”

    她起身冲进厨房。

    “可是桌上就有面包呀。”我说。

    爸爸没有看我,径自吃了起来。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凌晨一点钟,我来到楼下。只见月光洒落之处,屋顶上好像铺了一层冰霜,草坪也仿佛化身为雪地,无数闪亮的露珠点缀其间。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感受着夜风的温暖。随即,我发现爸爸正坐在前廊的自动秋千上,轻轻地摇动着。我看到他的侧影向后仰着,抬头望着星星在夜空中流转。他的眼睛像灰色的水晶,每一颗水晶里都映着月亮的身影。

    我走到门外,坐在他身边。

    我们在秋千上荡了一会儿。

    最后我问他:“人在太空里有多少种死法?”

    “一百万种。”

    “说几种我听听。”

    “被流星砸中,飞船空气泄漏,被彗星挟持而去;撞击、窒息、爆炸、离心力;加速太快,加速太慢;太热,太冷;太阳、月亮、恒星、行星、小行星、太空辐射……全都能杀死你。”

    “如果死了,人们会埋葬你吗?”

    “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你。”

    “那你会去哪儿?”

    “十亿英里之外。他们管那叫漂泊的墓穴。你会像一颗流星或小行星那样,永远在太空中漂流。”

    我默不作声。

    “不过有一点好处,”他停了一下说,“在太空中,死亡的过程很短。一瞬间就结束了。你不会垂死挣扎。大多数时候你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死亡的来临。死亡突如其来,一下子就没了。”

    我们上楼,各自回房睡觉。

    早上。

    爸爸站在门口,听着黄色的金丝雀在金色的鸟笼中歌唱。

    “好啦,我决定了,”他说,“下次我回来,就留下不走了。”

    “爸爸!”我兴奋地说。

    “等你妈妈起床后,把我的话转告她。”他说。

    “你是说真的!”

    他庄重地点点头:“三个月后见。”

    他提起装有制服的神秘手提箱,走在街道上,一边看着身旁高大的绿树,一边吹着口哨。走过无患子树丛时,他揪下几颗无患子随手抛起。他就这样在明亮的晨光中走远了……

    那天早上,爸爸出门几小时后,我问了妈妈几个问题。“爸爸说,有时候你表现得好像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平静地向我解释个中原委。

    “十年前他上太空时,我对自己说:‘他已经死了。’或者就等于是死了。我就当他死了。每年有那么三四回,他会回来,可是回来的根本不是他,只是一小段愉快的回忆或梦境。如果你是从回忆或梦境中醒来,你的痛苦要小得多。所以大多时候我都当他已经死了。”

    “可有时候——”

    “有时候我情不自禁。我给他做好吃的,像是他还活在这世上那样对待他,可是接下来就会感到伤心难过。不,还是当作他十年都没有回来过,再也见不着的好。这么想心里不会那么难受。”

    “他不是说下次就再也不离开了吗?”

    妈妈缓缓地摇着头。“不,他死了。我很肯定他已经死了。”

    “他会活着回来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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