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太亮了。”她回道。
我去商店给她买来颜色更暗更深的遮光窗帘。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听到她放下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
有一次,我打算去修剪草坪。
“不要,”妈妈在门口拦住我,“把割草机放回去。”
于是,草坪一连三个月没有人打理。直到爸爸回家才把它修剪一新。
其他的,诸如修理早餐机和阅读机这类事情,妈妈也不让我做。她像攒着过圣诞节一样把所有活儿都攒起来。等到爸爸回来后,他就会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忙得不亦乐乎。他干活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妈妈在一旁看着他,也是一脸幸福的微笑。
是的,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谈起他。而身在千百万英里之外的爸爸也从来不和家里联系。他曾说过:“要是我给你打电话,我就会想要陪在你身边。我会感到难过的。”
有一次爸爸对我说:“有时候,你妈妈对待我的态度就好像我不在她面前——好像我是隐形人一样。”
我见到过她的这种态度。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身后;她看他的下颌,看他的手,就是不看他的眼睛。即使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也仿佛笼着一层薄雾,蒙眬得如同动物的睡眼。她会在合适的时候表示赞同,该笑的时候笑一笑,可总比预期的慢了半拍。
“她好像根本就看不见我。”爸爸说。
但有的时候,他们会把心都放在对方身上。他们会手牵手在街上散步,或是开车出去兜风,她的头发在身后飞扬,宛若少女。她会停下厨房里所有的自动设备,亲手为他烤制美味至极的蛋糕、馅饼和曲奇,深情凝视他的脸,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但是在这样温馨的日子临近结束时,她总会伤心地哭起来。爸爸则总是手足无措地环顾房间,像是要从中找出答案,却从来都找不到。
爸爸穿着制服,慢慢地转身让我们看。
“再转过来。”妈妈说。
第二天早上,爸爸手里抓着一大把票冲进屋里。粉色的是去加利福尼亚的火箭票,蓝色的是去墨西哥的。
“走吧!”他说,“咱们可以在路上买些一次性服装,穿脏了就烧掉。咱们搭中午的火箭去洛杉矶,坐下午两点的直升机去圣巴巴拉,然后坐九点的飞机去恩塞纳达,就在那儿住一晚上!”
于是我们去了加利福尼亚,沿着太平洋海岸游玩了一天半,最后在马里布海滩上住了下来,煮着熏肉香肠。爸爸一刻不停地倾听、哼唱,或是观看着周围的一切,好像要牢牢抓住一切,仿佛这世界是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稍不留神就会把他从我们身边抛离出去。
在马里布的最后一个下午,妈妈先回了旅馆房间。爸爸和我两个人在烈日下的沙滩上躺了很长时间。“啊,”他叹了口气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轻轻地合上眼,畅饮着阳光。
“你会想念这种感觉的。”他说。
他指的当然是“在火箭上”。但他从来不说“火箭”二字,也从来不提火箭和在火箭上无法拥有的东西。在火箭上,他享受不到带着咸味的海风的吹拂,看不到蓝天丽日,尝不到我妈妈的手艺。在火箭上,他无法与自己十四岁的儿子交谈。
“跟我说说话吧。”他最后说。
我知道我们会像往常一样,一连聊上三个钟头。整个下午,我们都会躺在懒懒的太阳下,轻声谈论着我在学校的成绩,我能跳多高,我能游多快。
每次我说话的时候,爸爸都会点头微笑,赞许地轻轻拍拍我的胸膛。我们就这样聊着天。不聊火箭和太空,而是聊着墨西哥——我们曾驾着老爷车去到那个绿色的温暖国度,在正午的雨林里捉蝴蝶。我们看着上百只蝴蝶被吸进汽车散热器,拍着蓝色和绯红色的翅膀,抽搐着死去,美丽而哀伤。我们聊着这些闲话,却不谈我真正想谈的话题。他认真地听我说话。他用心听着,仿佛要用他所能捕捉到的每一个声音把自己填满。他总是全神贯注地听风声,听海水退潮,听我说话。他听得那样认真,仿佛完全忽略了发声者的形体,只把声音留下来。他闭上眼睛倾听。修剪草坪时,他从不使用遥控装置,总是自己操作割草机,一边听着马达的声音,一边呼吸着如碧绿的飞瀑般散落在他脚下的新割的青草的味道。
“道格,”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们拿着毛巾踏着沙滩上的碎浪往回走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不要当火箭人。”
我停下脚步。
“我是认真的,”他说,“因为当你身在太空时,你的心牵挂着这里,而当你人在这里,你的心又飞向了太空。不要开始这样的生活,不要让这种情绪左右你。”
“可是——”
“你不了解那种感觉。每当我身在太空,我都会想:‘如果我能回到地球,我会留在那里,再也不上太空了。’可是我还是会离开,我想我将来依然会不断地离开。”
“我想当火箭人已经很久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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