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资本主义的文化》导论

    我想展示的是,社会如何四处寻找这个理想的男人或者女人。我将会越出学者的本分,对这种寻找进行评判。这些以短期关系为取向、专注于潜在的能力、愿意放弃已有经验的自我是一类——说好听点吧——异乎寻常的人。大多数人并不是这样子的;他们需要持续的生活叙事,他们以某项专长为荣,他们珍惜有过的经历。因而,那些新机构所要求的这种文化理念给许多生活在它们之中的人们造成了伤害。


    我需要向读者谈谈我以前的研究经历,它导致我做出这样的判断。我本人原先也持有批判大型科层组织的新左派观点,后来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期,我开始访问波士顿的白人劳工阶层家庭,他们大多数是该市第二或者第三代移民(乔纳森?寇伯和我写了一本关于他们的书,就是《阶级的隐性伤害》)。这些人并没有受到科层组织的压迫,而是在各种僵化的机构环境中落地生根。稳定的工会、大型的企业、相对固定的市场为他们提供了方向;正是在这样的框架中,那些属于劳工阶层的男男女女试图接受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尽管美国本应是一个没有什么阶级区别的国家。

    完成这次研究之后,我暂时不再以劳工为研究主题。当时我以为美国的大型资本主义已经到达胜利的高地,而高地上工人阶层的生活将会原封不动地延续下去。可惜我错得不能再错了。1973年的石油危机之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溃,导致国家对投资的控制被削弱,企业因此改变了自身的运作方式,以便迎合新出现的国际投资者——这些投资者更为关注的是股票价格带来的短期利润,而非企业盈利带来的长期收益。工作开始同样地、迅速地跨越国界。消费与通信亦是如此。到了20世纪90年代,感谢电子学中微处理技术的发展,古老的自动化美梦或者噩梦开始在体力劳动和文职劳动中变成了现实:至少投资机器比雇人来工作更省钱。

    所以我重操旧业,再次对工人进行访问,不过这次访问的不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而是中产阶级的工人,他们处在全球经济繁荣的中心,分别来自高科技行业、金融服务业和传媒业(这次研究是拙著《品性的腐蚀》的主题)。在这里,我有机会见识到处在最强盛状态的新资本主义文化理念,经济泡沫诱使人们以为,只顾眼前、开发潜能、从不后悔的新男人或女人应该能够发财致富。然而我遇到的却是一大群认为他们的生活糟糕透顶的中产阶级个人。

    20世纪90年代末期,经济泡沫开始爆裂。盛极而衰本是正常的经济循环,然而,随着经济逐渐冷却,有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明显:这次突如其来的全球增长给各种非商业机构,尤其是各种福利机构,留下了长久的痕迹。这道印记既是文化的,也是结构的。政府开始参照这种新经济的价值观来考虑医保基金和退休基金的独立性和自我管理,以及教育系统应该提供什么样的技能。由于我小时候是——如美国人所说的——“吃福利饭的”,所以这种新的文化模式,在我看来,与我童年时芝加哥住房保障计划的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道印记是拙作《不平等时代的尊敬》的主题)。

    我不希望这本书只是概括我以前写过的东西。我早期的作品忽略了消费在这种新经济中扮演的角色;在这里,我试图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各种新的消费形式如何削减了占有性,以及由此造成的政治后果。我被迫比从前更加努力地思考职场的权力和权威之间的关系。回顾促使我前瞻,促使我开始探索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中的匠人精神。

    更重要的是,我被迫重新思考了我以前完成的研究中的美国属性。20世纪70年代,美国主导了世界经济;到了20世纪90年代,尽管全球各地的人民都参与其中,但那些催生了新的经济的体制变革却是由美国引领的。美国的研究人员因此很容易认为“美国”和“现代”这两个词汇是等价的。现在这种幻想再也不可能实现了。中国的增长道路和美国的截然不同,而且更有成效。欧盟的经济规模已经大于美国,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更有效率,甚至其新的成员国亦是如此,并且同样没有模仿美国。

    看过我最近几本书的外国读者容易得出这样的印象:我认为别的地区不应该效仿美国的工作方式,并列出了各种拒绝美国的工作方式的理由。这不完全是我的初衷。我所描绘的结构性变化当然是没有国界的;例如,终身雇佣制的衰落便不是美国独有的现象。但是美国人用来理解物质生活发生的这些变化的方式却是独特的,是有“文化特色”的。

    有种陈见认为美国人在生意场上是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隐藏在这种陈见之下的,是一种不同的、更为消极的心态。我十年来访问过的那些属于中间阶层的美国人倾向于无奈地接受结构变化,仿佛工作变得朝不保夕、学校化为商业机构是无法避免的结果:你无法改变这些基本的变化,即使它们伤害到你。然而,我描述的这种拆分大型机构的做法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的戒律。实际上,这在美国也尚未成为普遍的行为;新经济在总体经济中所占的比例仍然很小。它确实释放出一种微妙的力量,这种道德的和示范性的力量被当成其他经济部门应该效仿的先进的标准。我希望美国人能够及时地以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这种新经济,把它当作一项改革的提议:就像所有的提议那样,它也应该先接受激烈批判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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