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的哲学本能
用“理念”爆发悲剧力量
彼得·汉德克的这种审视世界的目光,始终带着诗性和哲学性的惊讶。而惊讶导致艺术表达的陌生化。再也没有比默剧《形同陌路的时刻》更能汪洋恣肆地表达剧作家的惊讶了。此剧在说什么呢?孤独、疏离、形形色色的形同陌路,对人类之爱的犹疑召唤……可以说这是汉德克贯穿一生的主题之一。
“占据永恒”的主题,则在《筹划生命的永恒》中得到了更复杂的发展。这部时空虚置的“国王剧”,是一首无法穷尽其意义能量的伟大长诗,一部弱小民族的精神史寓言,从中可看到剧作家私人经验的影子。
汉德克有深厚的“南斯拉夫情结”。他的母亲是斯洛文尼亚族人,出身寒苦,经历坎坷,1971年在他29岁时抑郁自杀;他的两位未曾谋面的舅舅在德国纳粹入侵斯洛文尼亚时是游击队员,被捕后被强行送往苏联战场,为希特勒送了命;大舅曾在南斯拉夫的马里博尔(现为斯洛文尼亚的城市)学习农学。汉德克多次到塞尔维亚旅行,得自亲见亲闻的政治倾向,令他20世纪90年代以来颇遭诟病:他同情溃散的南斯拉夫,同情米洛舍维奇,将塞尔维亚归入巴尔干战争的受害一方。2006年,他参加了“战犯”米洛舍维奇的葬礼,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抚哭叛徒的吊客”——鲁迅会喜欢他的,但媒体反应激烈,他的一些剧作演出被取消,杜塞尔多夫市则拒绝支付授予他的海涅文学奖奖金。
汉德克的私人经验和政治态度,融入到1997年的《筹划生命的永恒》中。两位舅舅的身影时隐时现,化作剧中人象征性的家族背景;科索沃的民族对立和纷飞战火,则成为“飞地王国”的原型及其精神史的线索。《筹划生命的永恒》是一部史诗剧,共十三节,结构呈对称的U字形。人物依主题演绎所需的观念部件而设。这些人物在不变的地点——“飞地”,出场、行动、建立关系。其中,剧作表层是关于一个民族英雄在抵抗和复仇的过程中,逐渐变质,走向极端主义和威权统治的故事。对主人公巴勃罗而言,权力的本质,便是一个血肉之躯想要成为神,想要为时间重新立法,从而占有“永恒”的那种疯狂欲望。剧作语言是如此晦涩而诗性,完全略去任何外在的事件性过程,而是直接、跳跃、反讽而繁复地展露每个人物的形上世界,伴随着冷冽而间歇性的幽默感。人物独白完全以现代诗的语言方式进行:“春天的第一只蜜蜂掉入山湖中。它的翅膀在阳光下旋转,四处平静的湖面上唯一的运动……故乡该死的绿色。”
忍不住将汉德克与契诃夫做一比较。同为反情节反戏剧性的剧作家,他们却在戏剧的两端相向而行。契诃夫作为现代戏剧的始祖和俄罗斯戏剧的翘楚,是“感情”的,他将人类生活和心灵的毛细血管呈现在舞台上,最终达到整体性的象征。汉德克作为当代德语戏剧的代表性作家,则是“理念”的,以理念本身为主题和主人公,专写无情之物,却最终爆发出强烈的悲剧力量。这两种戏剧可能性都极伟大,但显然契诃夫更易被接受。汉德克剧作的这一嶙峋特征,来自德语民族独有的“民族性”——那种哲学的本能,那种将理念之骨骼化作创造之血肉的本能。或许它会引起其他民族欣赏者的不耐与不适,但它却分明抵达了“只谈家常”的“真佛”空自承诺而无法抵达的灵魂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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