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已入睡,更加万幸,我是睡在石头之中,心中充满羞愧和悲痛。无法看见,无法感觉,对我而言却是收获:你唤不醒我,却能在我耳边低声沉吟。”
米开朗琪罗写过不少诗歌,这一首选自《米开朗琪罗诗信艺术集》,不妨用来作为《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的注解。有一种小说,像诗歌,致广大而尽精微,文字本身就给你读诗般的愉悦。法国作家马迪亚斯·埃纳尔的这部作品,主体采用了古典的小说叙事结构,同时又加入了大量心情随笔,夹杂着米开朗琪罗和佛罗伦萨亲友的来往信件,虚实相间、跳跃灵动,以诗性的文笔贴近大师的灵魂,听见其中的颤栗、哀号和长久的低吟。
1506年,米开朗琪罗只身前往伊斯坦布尔。他要接下达·芬奇无法完成的任务,为苏丹建造一座跨海大桥,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和才华超过劲敌达·芬奇。
谁来赋予荣耀?谁能做荣耀的担保人?当时的佛罗伦萨,拉斐尔的圣母端庄秀丽,波提切利的维纳斯春意盎然,还有达·芬奇,那个“讨厌”的达·芬奇,他的狂想恣意挥洒,米开朗琪罗也是其中一员,属于这个充满妄念、狂热和激情的城市和时代。这位地道的佛罗伦萨人,他对自己身体流淌的血液和出身的家族非常自豪,他对自己的才华尤其骄傲,然而达·芬奇总是压着他一头,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双星碰撞。米开朗琪罗必然是个偏执狂,超越的冲动驱使他不停歇地、一分一秒地工作,驱使他前往伊斯坦布尔。这一趟旅程,是追寻,何尝不是逃离,或者是一场自我拯救?在一个远远的、远远的离开佛罗伦萨的地方,找寻那颗热爱艺术的初心。
这是小说,是虚构的作品,然而它又显得那么真实。达·芬奇的确为金角湾设计过大桥,米开朗琪罗的传记作者们曾经多次提及苏丹的邀请,画稿保存于米兰科技博物馆,书中引用的米开朗琪罗写给哥哥博纳罗托和桑迦洛的信也是真实的。据说出自米开朗琪罗之手的另一幅《金角湾大桥设计图》草稿尚无法判断真伪,而这一切已经足够让埃纳尔的想象挥斥方遒,他借用了吉卜林童话的意象,那只充满了好奇心的、离开故地远游的小象,在陌生的领域里探头探脑,不顾危险四伏,渴望简单的快乐。这部小说寥寥几万字,接纳了无数体裁:史诗性叙述、旅游行记、人物传记、艺术分析、政治评论、名人手札、宗教或心理思考……它显得恢弘而又不失细腻,获得“龚古尔特别奖”并无虚夸,那是由法国学生读者票选的奖项,喜爱它的人发自真心,单纯的欢喜,爱它便是爱它。
米开朗琪罗像一只傻头傻脑的小象孤身在伊斯坦布尔游荡。他并不清楚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他陷入一种病态的,对工作的极端追求。大桥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米开朗琪罗不是工程师,他是个艺术家。他总是企求那些难以实现的任务。西斯廷天顶画的创作已经带给他肉体难以挽回的疾痛,如今金角湾大桥则让他内心处于地狱般火焰的煎熬。他耽留在伊斯坦布尔,迟迟无法完成大桥的设计,他一心想要求得突破,罗马教廷却已下达通牒,令其即刻返回。对于教皇和苏丹的矛盾,对于宗教和艺术的隔阂,天真的艺术家置若罔闻。阴谋和背叛四处蛰伏,鲜血的气息环绕身周。青年诗人梅西希的陪伴和友情慰藉了米开朗琪罗的孤单,那是黑暗中的一缕光,还是即将亮出的刀锋?真正的刺客是谁呢?
米开朗琪罗终身未婚。传记作家阿斯卡尼欧·康狄维说,“他那超强的活力使他与整个人类社会完全脱离”。他无休止地忙碌,几乎没有过平常人拥有的甜蜜,他生命中没有空暇承装别人的关爱。终于开工的大桥不幸崩塌于地震海啸,一如那些难以明言的真相,以及无从诉说的心事,埋藏在大海的深处和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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