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繁花》:先锋皮囊下的传统之心

    《繁花》对物之描写,集中于六七十年代的故事,有关九十年代的故事,作者写得最多的反而不是物,而是“欲”。六七十年代上海的这些“无用之物”,在九十年代的故事里几乎销声匿迹,它们并非不存在了,而只是从人们的日常生活里隐退,具象的物让位给了抽象的欲。九十年代的故事里,一场饭局接着一场饭局,一段私情接着一段私情,食与色被极度铺陈,这一时期的上海,似乎成了新时代的“废都”。这一时期的主要场景是“至真园”、“夜东京”这一类的饭馆、酒店。相比较于六十年故事里的客厅、卧室这类居住空间和弄堂、公园这类公共空间,饭馆酒店属于“公共的私密空间”。这里汇聚的都是临时组织起来的红男绿女,他们既有历史宿怨,又要在酒桌上逢场作戏甚至假戏真做。在看似通俗小说情节的叙述中,金宇澄其实完全抽空了九十年代的价值和意义。饮食男女布满九十年代的时空,以致既没有了历史,也没有了未来,他们只能不停地流转于追逐欲望的途中。

    讲述上海的新方法

    《繁花》的全部特别之处都由其语言构成,但它并非是一部单纯的上海方言小说。对《繁花》的语言特点,我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言语性”,也就是说《繁花》的语言其实是由多种“言语”来构成的。金宇澄不但把个体的言语纳入到语言系统中来,他还反其道而行,让原有的语言系统中的语言,成为个体的“言语”。在《繁花》之中,“方言”固然比比皆是,但另一个语言系统也极为重要,却总被忽略,即“白话文言”。在第四章里,沪生、范总、陶陶、阿宝出去回不到旅馆,半夜走到沧浪亭,有一段叙述:

    月轮残淡,天越来越明,鸟鸣啁啁然,逐渐响亮,终于大作。半夜出发,无依无靠,四个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现在南依古园,古树,缄默坐眺,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灿霞铺。

    这一段叙述,整体语言风格趋向白话文言的表达方式,这种情况,显然并非“方言”所能概括的。金宇澄把白话文言融进了上海话的对白里,与此同时,《繁花》还引用了诸多诗、歌、唱词等,由此,《繁花》所复活的其实不只是上海的经验,更是中国经验,即金宇澄所谓的真正的中国的城市小说。《繁花》其实是一个多种话语同时存在的文本,但又不是通常所见的“杂糅”,而是互相并列,它把一个“语言的上海”和一个“言语的上海”统一在一个文本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繁花》是真正的现代上海小说:一方面,它是上海的,传统的,另一方面它又是中国的、先锋的。

    有关《繁花》的语言,必须要专门提到的是“某某不响”,这一句式在小说中频繁出现。某某不响,看似是一种叙述中的缺席,实现的效果恰恰是此人的在场,是这一人物状态的凸显。这是单个的“某某不响”的意义,但整部书上千个“不响”,则超越了句式,成为整部书结构(同时也是节奏)的一部分。这个句式,小说简化标点、对话不分行等,一起构成了一种上海节奏,那就是慢,一切都要慢。

    政治生活化

    《繁花》的开篇一段,陶陶请沪生“进来看风景”,只此一语,已经显出了这部小说的况味,《繁花》写人写事,而这人、事都是“风景”。或者说,《繁花》将一切视作风景,把主体从其所在的环境中抽离,作壁上观。《繁花》带有自然主义色彩,通篇几乎不做人物的心理描写,而强调对话和动作。自现代主义以来,文学叙事开始“反情节”,回避曲折复杂的故事性,倾向于从片段和细节中展现现代人的生活和心理。《繁花》也是如此,但它的反情节走的是相反的路,一般的反情节小说多是简化故事,《繁花》却是用更为密集的故事来稀释所有的故事,刚好契合了现代生活的碎片化本质。

    《繁花》还是一部“新历史主义小说”,但它的“新历史主义”所采用的并不是八九十年代那种写“历史的背面”或对宏大历史叙事进行消解,《繁花》把历史浸润在生活细节中,让生活与历史无间,进入历史的同时消解了历史。比如对文革时期的叙述,金宇澄首先设置了历史节点,1966年,阿婆的梦境发生变化,认定是凶年头,要出大事体。1966年的政治意味不言自明,这一年正是“文革”的开始。但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不是采用通常的“生活政治化”,即把所有的日常生活问题笼罩到“政治意识形态”的范畴内,而是“政治生活化”,用生活化的方式来呈现所有政治事件。沪生等人抄香港小姐的家,香港小姐反抗,被抄家的队伍拖出去,狼狈不堪。这个时刻,“正是中午,马路附近吃猪油菜饭,吃面条的客人,也端了碗来看。”沪生等用剪刀剪破了香港小姐的衣服、胸罩等,又跟同学走到正在抄家的4号后面,端起搪瓷碗就吃。在这样一个政治事件中,作者并没有强化它的政治意味,反而穿插着吃饭的细节,这样一来,政治事件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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