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对二十世纪左翼运动的历史反省
记得本书作者在介绍瑞典诗歌的演讲里,谈到自己当年和老朋友特朗斯特罗默拜同一位老师学习诗艺,起点是同样的,但后来方向不同,在创作中逐渐发展出不同的个人风格:特朗斯特罗默比较注重表现“自然的人”,而作者更关注“社会的人”。诚哉斯言。从社会的角度去写人,探讨社会对人的命运的影响,那么作者从诗歌再转入小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失忆的年代》小说系列每一部都是以一个“社会的人”为主角,既是人物个性的塑造和人物命运的展现,也是透视人物生活于其中的社会背景及其历史,揭示社会的问题和弊端,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这正是作者在总序中所写的:“好像一部社会史诗浓缩在一个单独的、用尖锐笔触刻画的人物身上。”因此也可以说,作者不仅是诗人和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个有知识分子良知的严肃和目光敏锐的社会批评家。
从“社会的人”这个角度去看,《失忆的年代》小说系列之四《忠诚》最能体现出作者社会批评方面的创作用心。小说主角马丁·弗雷德是生于1900 年的瑞典老工人,也是二十世纪瑞典工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不仅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这个运动的发展,而且还是有心人,把历史保存在自己的一个文件夹里,因此在这个失忆的年代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见证人。小说开始时,弗雷德被选为二十世纪之子,就要参加一个瑞典工人代表团到欧洲巡回访问。他一边准备行李,一边接受某家报纸记者的采访,和这个系列前几部一样,小说就在他一个人唠唠叨叨绵绵不绝的叙述中展开,好像完全是独白,但始终有一个说话的对象,表面看是那位记者,其实上也是作者强调的“你”--读者。
弗雷德面对的问题,可以简括为“忠诚”的问题。这个词汇,在另一种语境里,也可以比较自由地翻译为“党性”,也更容易让读者理解。弗雷德是个忠诚的社会民主党党员,也因为这个巨大的“忠诚”而需要做出个人的妥协。这也可以解释为“个性”服从于“党性”。这点和他的强调个性而且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兄弟艾斯基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弗雷德也因为“忠诚”而付出了背叛和牺牲兄弟的昂贵代价。
小说塑造的是“社会的人”,批判的是社会的现实,从这点来看,作者承继的还是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是塑造和展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语),《失忆的年代》因此也是一部小型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式的小说系列,但是作者在表现形式上有很多创新:一方面是独角戏一样由主角滔滔不绝叙述的语言流,另一方面也不拘泥于“细节的真实”(恩格斯语),而采用现代主义的手法,甚至荒诞和夸张的手法。比如在《蔑视》中主角得了失重症飘浮起来,甚至贴到了天花板上;《忠诚》里的老工人因为怕失忆找不回家,出门领退休金都要用线把自己连到门把手上,甚至用纹身方式把地址刻在手腕上。荒诞的时代当然可以用荒诞的手法来表现。
在《忠诚》的主角马丁·弗雷德的背后,铺展开的是二十世纪瑞典社会发展的全部过程:社会民主党代表的工人运动通过议会道路执掌政权,建立了一个举世瞩目号称“瑞典模式”的福利国家。但是,在表面的富足和平安宁之中,却隐含着冲突甚至暴力(对首相的谋杀),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到处都布满裂缝。在强调了对团体的“忠诚”的同时,却牺牲了个性的发展。
作者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实际上《忠诚》里的这个社会框架,也是整个系列其他人物的生存背景。其实我们还可以把这个框架放得更大,放到整个欧洲甚至全世界的背景中去看,可以看作二十世纪欧洲和世界各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背景,这是一个左翼运动蓬勃展开的世纪,一个社会主义思潮不断冲击的世纪,而瑞典正是一个有代表性的范例:瑞典是欧洲第一个工人阶级政党通过普选掌握政权的国家。
二十世纪左翼运动的社会实践肯定有相当的成就,但不可否认,它也造成新的社会问题,现在笼罩欧洲的金融危机里,其实就包含着左翼思想的后遗症。庞大的国家机器,慷慨的福利制度,本身是一种美好的梦想,但大都陷入困境。作者在《忠诚》中提到的资本与这种福利制度的合谋,其实也正是金融危机的本源。在这个意义上,《忠诚》是有先见之明的,有相当深刻的批判现实的意义,也是对二十世纪左翼运动的历史反省。
与这个小说系列里其他几部比较,《忠诚》是最贴近现实本身的,其中写到的布朗廷和阿尔宾都是实有其人的瑞典社会民主党领袖,长期出任瑞典首相。小说中被谋杀的首相克利夫,明显是指1986 年2月被谋杀的瑞典首相帕尔梅。阿尔瓦和贡纳尔及搭积木的孩子等也都可以对号入座,找到原型(参见有关缪道尔家庭的译注),根据作者写的后记,小说主角马丁·弗雷德的原型是瑞典老工人马丁·斯戴尔马克,《忠诚》开头的资本家用啤酒扰乱一次罢工集会的描述,也是他在记者采访中讲述的真实故事。而瑞典左派对西班牙内战的人力物力支援,都是实有其事的。所以,《忠诚》不仅是一部社会小说,也是一部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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