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年代》译者后记

    悦趣之二自然还是这个小说系列处理的“失忆”主题。正如作者在中文版序言中说的,虽然“失忆”现象在当代社会越来越普遍,但用这个主题来创作系列长篇小说还是第一次。在翻译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常常联想到卡夫卡的小说《审判》和加缪的《局外人》。比如第一部《失忆》中经常使用的词“审理过程”或“调查过程”,其实就是卡夫卡《审判》书名一样的词(原文是processen)。而《失忆》主角的那种心理状态,那种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荒谬,甚至不知道和自己做爱的女人是否真是自己寻找的妻子,“同床异梦”,我觉得和《局外人》的主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代社会的“异化”现象(英语alienation )在中国八十年代其实也是很热门的话题,但在社会全面异化中就已经被人们遗忘,就不再是话题了。而这正是小说要点明的“失忆”现象:我们都得了不可救药的健忘症。

    悦趣之三是我很久没读到这类文人气很浓的小说了,读来欣喜。《失忆的年代》在我看来无疑是一部学院派作家、知识分子作家的小说。它真正用得上我最近从国内朋友那里学到的一个新中文词--“高端”。不过中国的“高端”可能和这部小说的“高端”意义不同。如果这部小说在中国销路不好,我也不会惊奇。因为这不是中国文学近七十年来推行的所谓“下里巴人”的大众文学,尽管它实际上涉及到了更普遍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它一点不缺少对社会的关注。这是一部我们中文文学久违了的“阳春白雪”的作品,就和卡夫卡的《审批》或加缪的《局外人》一样,这样的高度,还少有中文作家企及。所以,我最后才真正明白了马悦然教授向我推荐这部作品的良苦用心,而悟出了翻译这部作品的深刻意义。

    《误解》:被他人误解就是地狱

    《失忆的年代》第二部《误解》是整个系列“失忆”主题的一次变奏。在结构上它和前一部《失忆》相同,是通过主角“我”在一个固定地点向着“你”滔滔不绝地说话构成的,依然是语言流式的节奏。只不过《失忆》中“我”是个官僚,而在《误解》中这个“我”换成了一个报纸主编,地点换成了在北欧至今还能见到的男女同浴的桑拿浴室。在蒸腾的热汽中除了“我”和“你”,还有些看不清面目的人物。仅此而已。这就已经很像独幕话剧的场景了。

    和《失忆》一样,《误解》并没有一般小说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和性格丰满的人物,没有供读者可跟随的故事线索和逻辑,或者说其逻辑就是失忆的逻辑:失忆造成了人的思维没有了前后关联,只有感觉的碎片,只有思想的碎片,只有图像的碎片。存在的只是说话声。正如作者写到的,在这个书籍将很快属于过去的时代,“唯一可能的书当然是一本大致像我们的谈话这样发展起来的书,一个你很可能在到达中间并接近结束的时候就与开端失去联系的项目,根本不再理解你最初投入的是什么事情,但它还是一个作品,当一切其他的东西都从结合处松散而崩溃的时候,它倒可以由某个固执的声音保持下来,倒是由于一种不会背叛你的语言而成为可能,有点悖论的味道。”

    在我看来,阅读不同的小说,就如喝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的目的和功能。有的人喝茶只为解渴,有的人喝茶是为了品茗。有的人只需要用嘴喝,而有人的需要动用嗅闻观尝各个感官,甚至还要用头脑。想消遣娱乐打发时光的人,想寻求刺激满足欲望的人,肯定不会喜欢读《失忆的年代》这样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不是解渴的大碗茶,也不是一般待客的时茗,而是独家配置需要细细品味的特饮,所以需要品味者本身对茶艺茶道有一定的修养。

    换句话说,阅读这样的小说,需要高度的知识性和互文性。比如《误解》里多次提到契诃夫的话剧《樱桃园》,读者如果不知道那部剧作,就无法理解小说提到的斧子砍树的意义。再如小说里提到那位弹钢琴的诗人,声称音乐中有自由存在而不用向皇帝交税,这自然是引用了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及其诗作《快板》。再如当读者读到“人从来不会跨入同一个女人两次”,请勿以为译者用错了动词“跨入”,因为这是从一个希腊古谚“人从来不会跨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演变过来的。

    事实上,《失忆的年代》中提到的某些事件,在瑞典文化生活中都是实有其事,甚至可以对号入座。例如《误解》里有关中国山村的报告自然是指瑞典左派作家缪道尔的报告。再如在某宴会上的争吵,甚至将肉酱倒在对方的身上,本是某位瑞典院士的杰作。但是,正如作者所说,小说本身虽然针对瑞典社会,提到的很多问题在整个世界都可能是有效的。有关对传统和创新的不同态度,有关保守和开放之争,有关信仰和教条,有关权力对于媒体的利用和干涉,而“权力也在误解的天空之下”,作者都有些精彩的文字论说,像散金碎玉分布全篇,也常常让我在翻译中联想到中文语境,这些思想火花能让某些黑暗的角落忽然被照亮。

    《误解》的主题就是“被他人误解就是地狱”,它也互文呼应着萨特存在主义的名言“他人即地狱”。这让人联想起多年前在中国流行的一个口号“理解万岁”。其实任何“万岁”都是不可能的,这个口号反证的倒是“被他人误解”的地狱实际上到处存在,而人们已经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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