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书摘

    翁婿之间

    青铜器学界的泰斗曾本之在一个黄昏突然收到了20年前跳楼自尽的同事郝嘉写给他的一封神秘的甲骨文信,勾起了楚学院两段至今没有答案的无头公案。真相以细节的方式在时间的磨洗中慢慢浮出水面,直指一件春秋战国时代的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

  曾本之揣着那封古怪的信件坐在家里,本是想等女婿郑雄回来说话。离政府规定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一位老朋友打来的电话,让他改了主意。

  家里的电话铃响,一般都是找安静。曾本之虽然坐在电话机旁,也懒得伸手接一下。安静从阳台跑回客厅,对着电话非常客气地说了几句,便将话筒塞给曾本之:“马教授找你!”曾本之拿起话筒,是楚学院的同事马跃之。

  马跃之在楚学院也是栋梁之材,虽然做的也是关于楚学的学问,方向上却与曾本之完全不同。马跃之专攻漆器和丝绸,是这个方向上声名显赫的学术权威,但对甲骨文和青铜重器从不轻言。

  曾本之对着话筒说:“好久没听到跃之兄丝绸般的声音了!”

  那头的马跃之回答:“彼此彼此,我也好久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铜臭了!”

  笑话几句,马跃之说到正经事:宁波那边有个活动,邀请方想让他俩去。他自然很想去,可以一路上与曾本之好好聊聊天。马跃之也清楚,曾本之这些年外出参加活动都是由郑雄作陪,他要曾本之破例一次,这次不要带郑雄,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最后强调,曾本之若去他就去,曾本之若是不去,他也就懒得去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将去宁波的事敲定后,马跃之还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曾本之觉得奇怪,问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马跃之问:“郑雄下午是不是参加了省里的一个会议?”

  曾本之一向对行政上的会议不感兴趣,也记不住,恰巧今天下午的会,郑雄曾在家里说过,这是新省长上任后的第一个会。电话里马跃之继续说:“下午的会,原本没有安排郑雄发言,因为时间宽裕才让郑雄在最后说几分钟。哪想到他一开口就恭维新上任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

  马跃之将郑雄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曾本之听后,免不了要评论一番:“当年堂堂中原霸主统辖的范围有好几个省,一介省长,怎么能与"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相比?就说现在,综合实力排名每况愈下,都要向二十名看齐了,对得起天时地利吗?退一步去想,就算省长能干,可以称为楚庄王,上面那位管他和领导他的省委书记又是什么呢?”

  马跃之到底是修养深厚,说起话来,顺畅透彻。随后他又解释:这事是妻子柳琴在水果湖听朋友和熟人说的。没听到也就罢了,一旦听到了,如果不告诉曾本之,就太对不起二人几十年的友情。

  在修养同样深厚的曾本之听来,马跃之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都像那把国宝级的越王勾践剑,有诗意又优雅地戳着他的心窝。但毕竟郑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是住家女婿,曾本之不好显得很生气,又不能不有所回应,便说:“放眼大别山前,长江两岸,金戈铁马的楚庄王不知道去了哪里,溜须大夫倒是车水马龙,十里长街都容不下。”

  马跃之听闻反而劝导上了:“新官上任,说几句祝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用不着太责备郑雄了。人家现在是副厅长,哪怕在家里也要给他留点面子。”

  恰恰是后面这句话,让曾本之暗暗作了决定,暂时不在郑雄面前提及甲骨文那封信。他约马跃之,明天上午在楚学院见面。

  放下电话,曾本之回到书房,对着墙上那幅精心装饰的曾侯乙尊盘照片呆坐了一阵。这张比实物要放大几倍的黑白照片,拍摄于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盘刚刚出土之时,是曾本之最喜欢的,也是室内的唯一饰物。与之对坐时,别人看到的是一个老年男人对既往辉煌的留恋,却看不到他那胸膛深处汹涌的心潮。看了一阵,曾本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走到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前,对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烫发还要纷乱复杂的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仔细地察看起来。

  书房的门没有关,但曾本之还是没有听见门铃响。

  安静在厨房里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跑过来,一把夺下放大镜,嘴里免不了抱怨:“这辈子天天抱着青铜重器都没看够,回到家里还要用放大镜看照片,哪有这样做学问的?”曾本之也不说什么,待弄明白安静只是喊他去开门时,女儿曾小安已带着外孙楚楚推门进来。

  这时,门铃又响了,是下班回家的郑雄。

  郑雄还在门后换拖鞋,曾本之就问道:“今天开了几个会?”

  郑雄顺口说:“不多,就下午一个会,先前的副省长超越常务副省长升级为省长,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都去捧场。”

  曾本之说:“这种会有什么好开的?你已经不年轻了,不抓紧时间搞点自己的研究,难道后半辈子就用耍嘴皮子来对付?”

  郑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学这一块就那么多东西,最重要的青铜重器都被您研究透了,该做结论的都做了结论,该著书立说的全部著书立说了。您在前面登峰造极,后生晚辈只有做些大树底下乘凉的事。从我开始,您门下的弟子早就达成共识,这辈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击那些不相信楚学真理的谬论,让青铜重器成为当代重器。
     
    摘自《蟠虺刘醒龙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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