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黑和白会把人引向弱智状态” 专访韩少功

    乡村内在的生命力在哪里

    南方周末:你当年插队的时候感觉到农村的那种困难和今天农村的问题,分别是什么?

    韩少功:当年主要的问题好像是一种物质上的贫困,这种压迫是特别强烈和尖锐,但就精神层面而言,还有一个传统的惯性在推动,在支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这一类判断比较容易取得共识。虽然有一些政治泡沫,但在泡沫之下,在基本价值观方面,大家好像都还是很明确的。父亲对儿女说的话,母亲对儿女说的话,都是恒定的,明确的,价值观不含糊的,比如大家都看不起好吃懒做,也都注重节俭,如此等等。眼下的乡村在物质层面上大大改善,像我住的那一片山区,80%的农户都盖上了新房,很多家居设施与都市居民没什么两样,电视机、洗衣机、热水器、空调器、抽水马桶等都有了。但现在农村更多纠结的问题出现在精神上,比如说一种真空状态,一种混乱状态。“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这一类现象在以前不可思议。以前爱劳动的孩子就是好孩子,但现在这方面是有争议的,有时候爱劳动在很多人看来是傻和无能,似乎真有本事的人是不用劳动的。为什么这些年宗教在乡村很活跃?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都是来填补空白的。

    南方周末:是不是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也是年轻人都出去了?

    韩少功:在我居住的那里,大约三分之二的中青年都出去打工,这也造成了乡村文化建设缺乏人力资源,很多传统文化活动后继乏人,很难形成凝聚力。文化的断层和空洞现象很严重。在另一方面,农民增收的主要来源一是务工,二是政府补贴,都是外输的,农业生产效率的提升还面临极大的障碍。这就掩盖了一个问题:乡村内在的生命力在哪里?有些专家说“城镇化”,说要把一大半农民变成市民,但据我观察,除了少数老板和工头有这个可能,大部分农民务工都是从事一些技术含量低的工作,其收入完全无法支撑高成本的城镇生活,别说买不起城里的房子,买了房子也过不下去,因此最终他们还是要回流乡下。凭借他们的技能素质和抗风险能力,他们还是觉得乡下一块土地最可靠。企图复制欧美国家城镇化的道路,对于中国来说,在很多地方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学舌而已。

    南方周末:现在农村变成一个残缺不全的社会和家庭结构了。

    韩少功:是这样,这是工业化的一大代价由农民来承受。大陆的情况不同于台湾。台湾就那么大,就算在南边打工,晚上也不难回北边的家,因此他们的家庭、家族、社区相对来说要完整和稳定得多,每个村子里都是烟火很旺的。但大陆纵横几千里,打工者充其量可以春节回家团一下圆,平日里就是“空村”、“空巢”现象,不仅对留守儿童,对外出的和留守的其他人都留下了心理伤痕,也增加了生活的成本和困难。社会学家们应该好好研究这一问题,对新农村建设有更深入的思考。如果不能培育出农村内在的生命力,那么就像一个乡干部对我说过的:农村么,一是兵源提供地,二是农民的养老基地,此外再无任何意义。那肯定不是我们想要的“新农村”,对不对?

    南方周末:你觉得知青生活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对你这一生来说?

    韩少功:虽然我当年在农村觉得度日如年,活得垂头丧气,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农村经验其实让我受益无穷。最重要的,是让我对社会有一个更立体化的了解。否则我从校门走向机关门,只有一种中上层视野,只同知识分子、官员、商人混,是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比如你了解老百姓的话,你就会发现他们是最大的国情,他们的生存情况和思维情况等,构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参照,可以比照出理论或政策的得失。你还可以从老百姓那里发现丰富的智慧。中国的极左也好,极右也好,都不是老百姓造成的,都是知识界里的教条主义造成的。老百姓99%的人并不僵化,并不简单化,并不口水化和情绪化。我在最近这十五年接触过县乡干部,还有能工巧匠、家庭妇女、老弱病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同他们聊一些事情,发现他们倒是比很多知识分子通透得多,务实得多,甚至有趣得多,决不会非此即彼地贴标签。他们的说法都有生活经验的支撑,不是人云亦云贩来的。相反,有些知识分子的脑袋在书本里,不是在生活实践里,读了100本书然后产生第101本书,这怎么不出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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