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哪页看哪页——谈谈韩少功《日夜书》

(一)
  《日夜书》中,什么形式、手法、特点都用上了,随笔、杂感、散文、小说、传统的、现代的、诗意的、幻想的、感性的以及幕前幕后闪现的理性,无一或缺。作者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是风吹哪页看哪页,哪页都能看得入迷。
  读《日夜书》,不时读出惊喜、意外。意外的是,阅读常被带入陌生地,超过了习惯的接受范围;惊喜的是,这陌生这意外,到头来,却让人信服。
  你怎么就这样冷不防地捅我一刀,用一个电话把我全身抽空?不,你还是个有体温有动作的活人,还有中年大把大把的日子,不能这样急匆匆风化而去,在我的身边空去一块。
  这是“我”在手机上突然接到军哥自杀消息后写下的一段话。“全身抽空”、“风化而去”、“身边空了一块”——用得多好。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感,要想文字不流俗,不易。很少有人会用、敢用“抽空”、“空了一块”之类文字表达,太抽象。然而,书中读到时,感觉非但不抽象,反而具象、到位,且这具象是可被大量填空的—一个朋友,一个亲人,在时,不常见,总像就在身边,随时可触摸,走了,该他的地方空了,什么都没了;一个人一生,朋友、亲人离得越多,身边空地就越大、越空。

(二)
  都说韩少功是个特别理性的人。真这样?
  不错,他有极好的理性思维,能将任何事的一二三四说得清清楚楚,说得人再难想出补充,但是,在我看来,他更是个感性的人,非常感性。他成为作家,写好作品,靠的绝不是理性,而是绝对的感性。只不过,他的感性,经常穿着理性的外衣出现,是经过理性的整理和审查的。
  韩少功的内心世界丰富复杂,却同时,他极擅控制、伪装自己。《日夜书》几乎是他所有小说中感性流露最多的一部,尽管如此,他仍异常节约,常把自己打扮成心电图都测不出起伏的人。也如此,他的情感稍许流露,特别“浓汁”。
  小说中,肖婷是个“我”予以一定好感与怜爱的漂亮能干的女人。那天,她陪“我”驾车返程去取遗忘的衣服,路上,两人聊天,“我”对她谈到她的丈夫马涛:
  “肖婷,他坐牢时留下了腰伤,注意不要久坐和久站,睡的床要硬一些。”
  “我知道。”
  “据说灵芝对提高免疫力有良效,很多癌症患者都吃。”
  “我明白。”
  “多说些逗笑的段子,可能是最好的养肺。”
  “我懂。”
  “我”,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少有的无聊、少有的温柔、少有的一本正经,像兄长,像长辈,像领导,像智商情商都不高、语言乏味平庸得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可靠老友。然而,请注意,韩少功太懂写作、太懂如何制造效果了,他表现得像兄长、像长辈、像领导、像乏味平庸朋友的表面,一定有着不像兄长、长辈、首长、不乏味平庸之实。
  接着——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这话出在另一人嘴里,是废话,说不说没区别的客套,但这话不正常地出自“我”,面对的是个懂得鉴别语言分寸、懂得因人而异接受准确信息的人,于是,效果来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换个作者,这时或会大做文章,写上长长一段手的触觉,心的感觉之类,但书中,韩少功突然写到: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这歌词,是一个时代记忆的象征性符号,歌声中有一种苍凉心酸和油滑混为一体的味道。这里,这歌词是被作者用来打岔的,用来驱赶、掩盖、伪装真实内心的。
  但毕竟,再节制,再吝啬,也得留下片言只语——
  一种全世界海平线都在呼呼上涨的感觉,从声浪中淹没过来。
  ——海平线呼呼上涨,一个意外的形容!仔细体会,还有什么可比这样的表达更形象、更确切、更饱满、更高潮,更让人感到那种透不过气来的强忍激动?!

(三)
  小说中,韩少功经常将他个人化的观察、感受、随笔、杂感式地用以介绍、叙说、议论、剖析。这样的写法,风险不小。传统写法中,作品是通过形象说话的,作家语言的直接介入,与故事、情节紧靠不够,极易引起阅读疲倦和分心。
  然而,韩少功的文字涉及面少有的宽广,新的、老的、过时的、新潮的、民间的、殿堂的、街头的、流氓的,无所不通。他的文字还少有的精准,少有的保质保量,不管这语言“走”得多远,都能走得到位,透彻,并且文学化。
  一个浅笑,一个微偏的回头,一次轻盈的跳跃,一回生气时的撅嘴,一条腰身线条的妖娆,一种悄悄衣角的羞涩,一种下蹲时的大腿挤压出来的丰满曲面……
  一段颇有特色的文字。如果说,前面的“浅笑”,“回头”,“轻盈”,“撅嘴”,“腰身线条”,“悄悄拉扯衣角”,尽管观察细腻,提取精巧,还不能说多么出跳,那么,“下蹲时的大腿挤压出来的丰满曲面”这句,太不一般了。这是个太易被忽视的“镜头”,但实在却是个扎扎实实地能对视眼、心理产生微妙深远影响的镜头。捕捉这样的镜头,谈何容易。这,也是韩少功实际是个观察细致、感觉丰满、归纳到位的作家的又一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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