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寓言:六个答案和六个故事——《阁楼里的女人——莎乐美论易卜生笔下的女性》后记

    从前有一间阁楼。
  
    矮而斜的墙壁朝着木地板下倾,日光透过结满蛛网的天窗和裂缝艰难地钻进屋内。地板上铺着整齐的麦秆,还放着一只盛满的水桶。这里关着各类捕获的动物,经过饲养和照料让它们脱离大自然生活。禽鸟咯咯叫着,大脖子鸽子在木桶铁箍上唧唧咕咕,有的从屋檐下鸽房里鼓翅往下飞。下面草堆上,受惊吓的松鼠正钻向圣诞树易碎的椎状针叶下。这些树像一座森林,虽然不久前圣诞节留下的彩色纸条还挂在树枝上。
  
    半暗不明的角落里竖着一只新编的篮子,装饰讲究,布置舒适。因为在那些被剥夺自由的动物中,最珍贵的那只就住在里面,一只野鸭,也就是说“真正的野生”鸟。好像不但是最珍贵的,也是最可怜的。虽然它的同伴都乐意去适应人造的田园风光,但把一头野外的鸟关在一间阁楼里,这不是一桩千真万确的悲剧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有六个答案和六个故事。
  
    娜 拉

    或者是作为一只无助的小鸟,从老窝里取了出来,放到了家禽中间,阁楼像一间快乐的大游戏房,她在里面娇生惯养,无辜地享受岁月,对自己的真正本性和出身毫无了解。它在那里通过一双野鸟的眼睛发现东西,留在印象中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人工模仿的世界。作为一个受人欢迎的游戏场地,提供色彩鲜艳的玩具,适合它孩子般的力量,所以它也慢慢适应了这个环境。
  
    悲哀的是雨季来临,暴风雨猛击天窗,有时一阵狂风掀开了窗子,让小野鸭突然看到了天空与大地。随着第一道阳光照在它身上,引起了回忆与辨认。随着第一股空气灌入,驱散了木板房间的水汽,像从外界传来的一声问候。这像从远处,从远远超出这些有烟囱的城市屋顶的远处,这些阁楼和监狱之外的另一个原始的家园,传来了清新气息。
  
    它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只是知道不可能再呆在这里了。所以它的不可否认的本性和内心深处强烈的期望驱使它的翅膀翕动。那对从未飞过的翅膀能不能带动这只野鸭,面前是不是有一条路,穿越过去达到向往的彼处,一下子都不成问题了;还不成问题的是留在身后的事——其他人的恶意与痛苦,他们的愤怒或忍受——因为鸭子静静展开了翅膀,飞入了无法测定的未知世界,撂下了人人都在玩的大游戏房。
  
  阿尔文太太
  
    或者是小野鸭不是生来都有这么一个好运。没有暴风雨掀翻它的牢笼的门窗,也没有狂风猛力把它们吹开。所以它长大,活着,老去,最后悄然离去——都在这一间阁楼里。通过精心调教,它学到的是,虫蛀的板壁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似乎家禽世界的纪律与分类是天经地义的。它学到的是,像舞台布景构筑成的环境是惟一的大现实,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再存在。
  
    慢慢地,它让自己去迁就、去适应这个环境,也努力跟驯养的动物比一比谁更服从,谁更满足舒服。强劲扇动的翅膀在黑夜奇妙的梦境中突然展开,对着土墙不耐烦地拍打,反而要它去抑止。
  
    但是这些耐心的努力都失败了。因为关于故乡、旷野和自由的消息传入了阁楼。即使自由不能随着暴风雨的解放力量汹涌而来,也还是迂回曲折地去而复来了,像个不声不响的信使。
  
    阳光带来了这个信息。即使被驯养的动物也天天热切地等候阳光,阳光虽不被看做美丽的远方土地的使者,也可给阁楼世界带来欢欣鼓舞的变化。阳光照着陈年垃圾反射出梦幻似的光泽;桶里积水映照出斑斑驳驳的反光,蜘蛛网和尘埃像金线那么闪烁,枯干的圣诞树在暖流中居然像大地回春了。
  
    但是传给鸭子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信息。阳光并没有美化鸭子的环境。恰恰相反,强烈的光使舞台幻想世界原形毕露,阁楼在无情的照耀下显出赤裸裸的贫困,黄昏笼罩下曾经被遮蔽的裂缝现在都暴露无遗,叫人见了心酸。
  
    野鸭带着惊骇与期望追随阳光,因为这使它认清了事实,抛弃了幻想。它慢慢明白它自己的眼睛——环顾四处感到愤怒痛苦的野鸟的眼睛——是用于看清全局中的太阳与高山。它理会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阳光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真正的世界存在于这后面很远的地方。
  
    在模糊颤动的轮廓中,梦幻似地在它面前浮现了现实的图画,像从远处山林中传来泉水声,像在宁静长空掠过飞鸟。逐渐地这幅图画由于失望与怀念形成的强烈感情而有了光泽、色彩、香味和亮光,直至它出现竖在那里,几乎可以伸手触摸,那么温暖,充满了生韵,以致四周的舞台世界看来像蒸发成了不具形状的魔影。在它的家禽同伴的咕咕呱呱声中,在灰尘堆和木隔板的摇摇欲坠中,野鸭梦见自己与千万只生来自由快活的禽鸟心心相印,在大地上空振翅高飞,直往阳光而去。
  
    冲出樊篱重获自由,然而同时也在死亡,饥渴的眼睛正对着太阳搜寻,带着垂落的翅膀孤独地跌落在圣诞枯树中间的怨鬼堆里,谁能说处在这个梦境里的野鸭没有获得真正的解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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