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宫斗剧、谍战剧、抗战神剧铺天盖地(其中大部分是“文理不通”或文学性匮乏),可喜的是人们却也越来越清醒地看到,文学有文学的语言,电影有电影的思维,其区别是一为阅读、感悟的语言,一为视听语言,二者的“结亲”主要体现在从文学作品到电影的改编问题上。电影主要汲取小说的故事元素,语言本身很难被改编,甚至很难“转译”。视听语言的瞬时性和影视画面的平面化决定了它不能、也不可能承载更丰富、更沉重的思想文化内涵,这是影视的娱乐功能决定的;影视,特别是电影的叙事时间,更多追求视觉冲击、画面感、剪辑艺术等,即使是故事片的叙事,更多是以不同角度把某个或某几个故事讲好,而很难在较短的叙事时间中展现复杂的人性关系,但这恰恰又显出了经典长篇小说的优势。看了《白鹿原》电影又看小说原作的人感叹道,看一部好小说的收获远胜于看一部电影。所以拯救影视的根本仍在一剧之本,仍在文学。
我们还应注意到,现在是一个“大片”横行、“大片”至上的时代,导演们无不对制作大片趋之若骛。现在确实也拍出了不少国产大片,它们在技术、声光电以及情节的设置上似乎堪与国际大片“接轨”了。这些以票房为最高追求的快餐式的片子,大都在技术上胜利了,除了炫技的那点儿外在的吸引力,人们普遍感到,最缺的倒不是技术,而是人性的深度和哲思的力量。就这个意义而言,文学在今天不是没有价值,而是大有可为,它有可能是从根本上改善中国影视平庸化、浅俗化、缺乏文学性的良方。
碎片化阅读无所不在,以至人们情不自禁地要求小说也得向它靠拢,孰不知这正是对小说审美本性的伤害
问题的症结还在于,在这个多媒体、影像、网络时代,文学作为传统的艺术样式,其功能不断受到严重的质疑,文学与媒体及社会新闻的新关系即其一。以前这个问题并不突出,它也是新的。这里以贾平凹《带灯》为例。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一个重要的怀疑声音是,小说中女主人公带灯遇到的种种麻烦,在社会新闻中几乎全都涉及过,无人不知,于是,那要文学何用?现在是微博时代,论反映现实的速度,文学根本无法与网络和新闻比,那文学的价值又何在?是啊,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的提出者并不浅薄。意思是说,现在有了大量的密集的新闻,像《带灯》这样写现实的文学作品是跟不上社会新闻的,于是其存在已经没有意义。我能理解这种说法,却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我觉得读《带灯》完全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徜徉,文学有文学的领域。很可惜,人们往往没有耐心去进入文学的领域中去体会,而恰恰我们这个时代又是非常需要文学的,像《带灯》里面所写的这个世界,“樱花镇子的生活像马拉车,虽然摇摇晃晃,可到底还是在走”。即使贾平凹写镇政府的一次会餐,写一次上级领导的“视频会”,我都觉得有趣。比如那个马镇长,那个王后生,还有为了砂场而进行的那场血肉横飞的残酷械斗,和斗争背后的极端复杂微妙的利益关系,这都是那些说看了新闻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人无法洞悉也解决不了的。这就是人性的极端复杂。我读《带灯》,我觉得我是在读情怀,读情感的微妙,读人生的韵味,读转型时期世态的变化多端,也是在读我的世界之外的世界。同时也可以说在读美文,读汉语之美。文学需要人学的丰富内涵,决不是有了新闻,还要文学干什么。当然,《带灯》在创造一个理想境界上,在思想的锋利上,是不够的,那还是因为与现实保持了过于贴近的关系,使文学之为文学的魅力未能得到充分发挥,这也是目前大量文学缺乏超越性,无力再造精神的第二现实的不足。
无独有偶,今年余华的《第七天》出来了,评价纷纭,甚至针锋相对。我也找来读了,我无意参与争论,但有些问题十分突出却不能不说:小说中凡是最动人的地方,往往是写普通人相濡以沫的充满人情味、人性味儿的日常生活,都显示了卓然的才气;而那些所谓的社会新闻性的描写就并不那么动人,也许是我早已知道了。我多少感到,余华非常珍视这些社会奇闻,以为它们本身就有存留历史价值,于是他小说里的现实感、尖锐感,都想主要依赖这些新闻支撑。余华的这种看法,也并非他不懂文学与新闻的区别,而是认为,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一般意义的小说已失却了阅读价值。如同本人在这里,就没必要再去看相片一样。也许在他看来,当今的某些新闻,远远超出了作家的想象能力,其价值在文学之上。要问,这些新闻因素的生命力到底会有多久,它们出现在小说中,究竟是破坏了、还是成全了这部小说的思想人文价值?我的看法是,这样密集地使用社会新闻,对小说的生命力仍然是一种销蚀和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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