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元化人生的后二十二年中,作为他的一名学生,我深切地感到,他首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模范老师,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教益和启发,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师生之间学业上的收获。无论是从人格、道德、社会关怀、正义感,还是他深刻的反思精神及其内容,王元化先生都无不成为影响我人生道路、治学和为人的支援力量,这种力量,也鼓舞着我在他去世之后,比他在世的时候花更多时间关注、研究他的学术和思想。
1986年11月,我成为王元化的博士研究生。我的指导老师教授原为华东师大古籍所徐震塄先生。9月入学,徐先生却于10月11日去世,于是我就向王元化先生提出了转到他名下攻读博士的的想法。出于对徐震塄先生学术才情的钦佩,也是对传统朴学训诂、考据的充分理解和尊重,经过面试,王先生收我作为他的第二届博士生。11月13日我正式到王元化家上课。我的日记写着当时的情景:“此时的王元化,刚刚卸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一年多而已,丝毫看不出官样,一派传统学者的儒雅风度,眼睛中含着一种睿智的光芒,盯着你看的时候有一种执着,似乎要看到你的心里。他让我在旁边单人沙发坐下,然后看着我,脸上充满着一种别样的和蔼,右手在沙发靠椅上,不停地用手指弯曲重叠,似乎有书写毛笔字的意思。他很随意地问我读了些什么书。 我说自己在汉语大词典工作了四年,古籍所读了三年硕士,对文化与文字有爱好,曾经在罗君惕家中从头到尾学过《说文解字》。他频频点头。王元化先生是一位很好动的人,他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神情还是坐姿,虽然都进入听的角色,但有时插话,这是他关注他人谈话的最好方式。在我讲到古文字、训诂、词典的时候, 他不断地强调,训诂考证非常重要,小学是中国古代的一门基础学科。你有这样的基础,是非常有用的,任何学问都离不开小学训诂。然后问了一下我的硕士论文, 读了哪些书。讲到版本目录,他并不陌生,随口说了一些关于《文心雕龙》方面的版本和石刻的情况。跟他相处不一会儿,就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真诚和儒雅之气。一段话突然在我的脑海中腾起,那是《歌德谈话录》中艾克曼第一次见歌德时候的印象:‘他坚毅有力的褐色面孔满是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富有表现力。他的整个神情是如此诚挚而又坚定,宁静而又伟大!他说话缓慢、安详。谈吐如同我们想象中年事已高的王者。看外表便知道他气定神闲,已然超乎于世间的毁誉之上。'”(1986年11月13日日记)
他的讲课是开放式的,在吴兴路住宅的客厅或者书房里,那个集聚学生们求学求知的欲望而生气洋溢的小小环境中,我度过了三十个月。谈《文心雕龙》,谈文化史研究,谈五四运动,谈样板戏,谈《新启蒙》,他总是围绕着最新的政治、文化、理论问题坦率地谈他的看法,常常切中要害。他自己说,我在写文章之前,先要在脑子中反复思考,我跟你谈,也是思考的一个过程,你也会给我很多的启发。当时正是80年代中后期,理论界有着前所未有的激情,年轻人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西方的哲学、思想新成果,各种思潮兼容并蓄,异常的多元。海外思潮不断涌进,冲击着禁锢将近30年的中国学界和思想界。先生讲的题目往往超越我的话题,都是他最近的所思所虑所写的文章,也是在当时学术界思想界都在探讨的题目。谈得兴起,他就站起来,在客厅中踱着步, 高昂着头,慢慢述说着,那种神情,如入无人之境。后来在90年代的反思中,先生却对80年代的这段思考和研究做了否定,他说那段时间心浮气躁,没有什么东西可 留下来。但是我觉得他当时关于中国文化的思维模式、 关于样板戏的问题、关于顾准、关于人文精神的下降、文化的滑坡等,阐述非常重要,直接下启晚年对于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冲击的思考。即便他在90年代重新思考五四的问题,改变了80年代的观点,但很多想法也不可偏废。我认为,如果没有80年代的所思所历,就不会有90年代的王元化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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