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味道》自序

    正如书名所标示,这本书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就是关注上海的老味道。这个老味道,是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风味,它们包括经典的上海菜和上海点心。它们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经济状况,也反映了上海市民所处的文化环境与世俗生态。
    从草根食物入手,洞悉时代特征,进而表达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怀念和向往,是我写这本书的出发点。
    我选取草根的食物,是因为我生活在草根的社会,本人就是社会底层的一根小草,扎根市井的土壤,沐浴阳光雨露,受到大树的庇荫,也受到粗壮植物的排挤。许多处于社会底层的人都是这么成长壮大的——当然草总归是草。但是草根社会自有它的乐趣,享受草根的风味美食就是其中之一。另一方面,身处杂草丛中的我,只对草根食物有体验,有鉴识,有感情,有记忆。尽管我现在也有机会吃几次西餐和日本料理,但对草根食物始终不能释怀,往往被一种气息或场景所刺激,昔日的点滴生活记忆就被唤醒了,想起了相关的人与事。就像一坛窖藏很久的酒,被外力撞破,透出似曾相识的香气,要把我醉倒在赶往名利场的路上。
    草总是大多数,这本书是为大多数的草而书写的。
    从宏大叙事这个层面来说,上海的风味美食,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兼容并包与海纳百川的城市特性。据我研究,上海本土的风味大都以川沙、高桥、松江、嘉定等郊区农家菜点为底本,高桥松糕、叶榭软糕、庄行羊肉、张泽肉饺、青浦熏青豆、草头摊粞等等无不打上农耕社会的烙印。
    历史性的转折发生在上海开埠后,随着外国传教士和商人的进入,西方文化也随之浸染这个东南大都会,而食事又最能以鲜明的活态让上海市民感知,并当作一种风尚来领受。开埠后不久,清咸丰年间爆发了太平天国战争,起义军挥师江南,周边省份的小生产者和农民大量涌入上海租界避难,形成上海第一次移民潮,也造成了租界华洋杂处的格局。它的不期而至,直接反映在食事上,就是引进了许多外省风味。第二次移民潮发生在清王朝覆灭、民国肇始之际,上海的工商业有了令人鼓舞的发展,诞生了中国最具西方文明色彩的民族实业家和买办,他们的传奇故事,对周边农村的失地农民构成极大的诱惑。他们懵懵懂懂地踏上陌生的码头、车站,凭着使不尽的力气与稀疏的人际关系,希望在上海实现梦想,成为体面的城市人。他们有的从事手工业,有的从事零售业,有的从事饮食业,从事饮食业的那批人,再次将外省风味带进来了。第三次移民潮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战火所至,家破人亡,大量外省人涌入租界,谋求庇护,它对上海风味美食的客观作用与上面两次相同。
    必须说明的是,移民潮引发上海风味关食的“物种多样性”并不是主动的,有计划的,而是被动的,是外来移民出于生存需要,选择了这种门槛很低的业态,又因为日益膨胀的城市人口形成了庞大的市场客体,互为作用地形成了风味美食百花争艳的格局。可以说,目前我们能品尝到的风味美食,若要追根溯源,大多是从外省来的。每个城市的浮华背后,都是血迹斑斑的,风味美食之于上海,或许也是这样。
    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上海的改革开放,又形成了一次规模更大的移民潮,这次移民潮的主体相当庞杂,有所谓的精英阶层,比如实业家、投资者、知识分子、公务员,也有广告业、娱乐业、信息产业、现代服务业等新兴领域的从业人员,但更多的是靠体力谋生的群体。体力劳动阶层中的一些人就带来了外省的风味美食,有传承上海固有风味经营的,也有别开生面的,从经营规模和生产方式上看,与一个多世纪前并无本质区别。
    在今天的IT时代,风味美食的业态仍然粗放简陋,从民俗学这个界面来窥探,允许有人击节赞叹。而从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这个路径来解读,似乎应该从城市管理上手找不足,对此,我不由得感到一丝悲凉。特别是低素质体力劳动者的大规模涌现,呈现对中央商务区的大包围、大渗透、大切换之势,降低了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品质。请读者不要误会,我出此语并非要贬低外来务工者的作用和人格,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是我们这个城市发展绕不过去的难题。上海历来有海纳百川的传统,这一次,我们也一定有广阔胸怀接纳四海之内的兄弟,只是,政府如何提高他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生存能力,体现更高的劳动价值,并让他们享有“同等国民待遇”,包括教育、医疗和文化及享受风味美食的权利,是应该引发社会各界认真探讨的议题。
    话题似乎变得沉重起来。风味的话题本该接近风月,那么容我再从个人叙事角度谈下去吧。
    每一次时代转换的时候,特别是急转弯的当口,由于离心力过强,使一些人被甩出原有轨道,不再按惯性及常速向前,就会出现短暂的精神休克,产生对过去文化和传统的留恋,甚至有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哀婉感叹。表现在物质生活层面,就是怀念消逝的都市风景,比如石库门房子的邻里关系,灶披间里的闲言碎语,还有茶馆、酒楼、澡堂、书场、剧院及老虎灶、烟杂店等百态世相,色香味俱全的风味美食自然也在诱发人欲、自我安慰的怀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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