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仰头一看,啊,是简钟奇校长。陈令香和我马上立正站好,给校长鞠了一个躬。陈令香报告:校长好,我叫陈令香。我报告:校长好,我叫明凤英。是三年孝班的。 第二天,陈令香和我就被达老师叫过去了。达老师笑眯眯地问我们,父母是做什么的,一个月赚多少钱,家里还有什么人,住在哪儿。达老师说,早自习的时间是给小朋友念书学习的,应该充分把握。明天一大早起,就不要去扫松树院子了,要留在教室念书。如果想服务社会,以后长大了,还有的是机会。 我们不去扫松针了。改为大声朗读,为以后服务社会做准备。只不过,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向妈祖娘娘耶稣基督,连同圣母玛利亚一并祷告:请你们让我赶快长大,为社会服务,保佑民众幸福,世界大同。最后一句,是从我从早上升旗时候唱的歌里学来的。 长大了,我无意中翻看小时候的日记,竟被当时的“情操”唬了一跳。
知识分子 达老师教我们成语,从“一”开始。 一贫如洗、一介布衣、一曝十寒、一言既出、一蹴而就、一呼百应、一鼓作气、一塌糊涂、一走了之。好像人生真是件严重的大事,处处是险滩。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 有一天,我早晨朗读的时候,读到一句话,怎么都顺不过去。好容易等到达老师来了,我赶紧跑过去,委屈地说,“老师,那个“一。闪一。亮’是什么意思?”达老师笑眯眯地说:“一闪。一亮。念‘一闪一亮’。你的断句错了啊,所以拧不过来。”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开心得很。 还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家急着要用钱。妈妈苦无对策,叨念告诉我,课后的辅导不上了吧,可以省下30块钱给外婆。我听了妈妈的话,不做他想,下课背上书包,大踏步高高兴兴回家了。快出校门的时候,却让达老师给叫住:“为什么不上成语课?” 我据实以报:“我家钱紧了。我妈说不上了。” 达老师只说:“上课去。”我听了,也不做他想,回头进教室。父母辈疲于奔命,只求喂饱一家人的肚子,竟从来没有察觉什么。我妈也像压根儿忘了让我不上辅导课的事情。只是此后,我就没有再交过辅导费了。 人情珍重,急流湍湍,竟连一个谢字也没有。难得糊涂的日子,也可以舟行千里。 回头 年幼的时候,只觉得风和日丽,一切平常,哪里知道周遭惊涛千尺?哪里知道父母那一代人兴衰浮沉,漂流仓皇,经历多少烦恼忧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达老师在大陆上,早就当过小学校长。来台湾之前,还做过她们地方的县长。达老师的丈夫更是我们镇上赫赫有名的凤梨工厂厂长,主管开发台湾凤梨的开厂工程。他们夫妇1949年后阴错阳差地来到台湾,成为建设教育的无名天使。一辈子留在了台湾。 上大学后,我给达老师写过几封信。她热情地回信给我,劈头就提我小学时候的事情。说我能随时一字不漏地背出整本教科书,写出的作文让她发笑。小时候的事情,我自己一点不记得,父母也少过问,倒是达老师做我的镜子,让我照见遥遥成长之路。 成年后,我四处奔忙,跟达老师断了联系。多年以后,才知道达老师是从台北的一处高楼,纵身跳下,带着她特有的清高和寂静,离开人世的。 天涯
我常常想起达老师支着头,静静坐在教室里看木麻黄树的样子。我几乎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为了教给我们那些好玩的顺口溜,而到台湾的。只是天使羁留人间,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 我没有机会告诉她,当年那“想做大官的请出去,想当小姐的别进来”的一刻,曾经多么地让我震动。我也没有机会谢谢她把八岁的我,领进了学习的畅想和快乐。 想念她的时刻,我想到那一代流离苦难的人,在小岛上的襟怀和风华。 想念她的时刻,我是多么愿意,生出彩翼,振翅飞到琼楼高处,把她从孤单绝望的一刻,奋力拉回。回到那“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的瞬间。 一点,一横长。一撇无垠,到天涯。 那无垠天涯,该有多么宽广,多么顺溜啊。
2010-05-10
(选自《一点一横长——我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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