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横长

    我常常想起我的小学老师,达时雨。
    小时候,学写繁体字。碰上笔画多的,达老师就教我们一些顺口溜。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我的耳朵长。我姓王。我今年十四岁,在一心国小上学。”
    这是繁体“廳”字。大厅的“厅”,整整二十五笔。
    我们扯开嗓门喊将起来,伸出食指把字写在空气里。一时,教室里好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厅”字,叮叮当当作响。
    “一点一横长,二字下面口四方。两边丝绕绕,鸟儿站中央。”这是“鸞”字。红鸾星动的“鸾”。
    还有“亡、 口、月、贝、凡”,这是“赢”字,输赢的“赢”。 
    达老师假装捂起耳朵,说:“你们声音好大!外面的树叶子,花儿都让你们嚷嚷下来了。”
    大家咧嘴嘻嘻笑起来。教室外面,隔着走廊,木麻黄红艳艳的花瓣正慢慢落下,落在黄土堆上。
    教我们顺口溜的,是达老师。达时雨。她是江苏泗水人,1949年到台湾。

    六十年代的小学
        
    那是六十年代的南台湾。
    大陆迁移到台湾的“外省人”,已经慢慢在小岛上住下,烧饭做菜,顶着日头过日子,生孩子。把煤球炉子在小巷子生起来,炊烟熏眼。热浪历练,海风吹拂。大江南北三十六行省的家乡菜色、口音方言,都在纯朴的台湾岛上大剌剌铺陈开来。
    我随父母从南台湾一个小山村里,搬到凤山镇上。插班进了镇上的小学,念一年级下学期。
    这凤山镇,对我来说,可真是繁华之地了。这是“黄埔军校”在台湾的所在地,不少军属人员、家眷和部队驻留这里。镇上有本地店家开的南北杂货店、布店、裁缝店、中西药房、钟表眼镜店、脚踏车店,还有小医院。假日时节,操南北口音的外省兵仔,在小街上溜达。外省妈妈穿着大襟衫裤,提着菜篮子,也四处张望。我的小学校里,也是各地人马,大有能人之地。
    校长简钟奇先生是受过日式教育的台湾君子,高瘦斯文,背着手在校园慢步来去,很像棵迎风的玉树。当时全省推动“国语教育”,1949年前后到台湾来的大陆老师多半是大陆迁台人士的家属。有黄埔一村义工大队的,农林实验所的,、县政府,台湾凤梨公司的,都有。比如:达时雨、胡耀芝、汪敏、赵葆祯、李玉庭诸位外省老师都是国语和作文科目课。
    年轻较轻的外省老师正是花样年华,在战乱的年代中,依旧活泼开朗。炎炎酷热的南台湾,我们在教室里写字,常听见老师们在教室外边走廊上,交头接耳,笑得咯咯响。
    本地台湾籍老师话不多,却年轻阳刚,对体罚教育有着相当的热情,日本殖民时代教育,体罚乃家常便饭。一日一打,人人有份。算术老师林敏雄、尤秋田老师都是如此。他们随时操来鸡毛掸子竹扫把,在教室里出打武行,赢得了凶神恶煞响当当的名声。
    打出我们全校学生绝佳的生存能力,个个脸皮三尺厚,成了不死金刚。

    启蒙师
        
    达时雨老师是我三、四年级时候的导师。她那时大约三十多岁,说话带着苏北口音。
    三年级第一天上课,她开口就训诫我们,做人要像人,做小学生就要像个小学生。做小学生,就应该好好读书、孝顺父母、听长辈的话。长大了,做有用的人,为国家社会做事。她还告诉我们,做人不能有虚荣心,要有服务的精神。说她在大陆念女子师范学校的时候,女师范校门口有副对联,写的是:“想做大官的请出去,要做小姐的别进来。”达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凛然正色,字字清楚。我们都安静下来,不敢造次。
    达老师上课非常认真,铆足了力气,下了课,却往往独自一人,静静坐在教室里,笑眯眯地支着头看木麻黄树,看我们冲进冲出。她的苏北口音非常甜蜜温柔,棉花糖一样拖长了。
    她自行车来去,把自行车停在教室走廊外,木麻黄树下面。软底平鞋,踏地无声,笑眯眯地,无声地,走进教室。
    因为有了这样一位庄重的老师,我嘻嘻哈哈上学的日子,一下子隆重了起来。
    
    服务社会

    受了达老师的启发,我和死党陈令香决定立刻开始服务社会。
    我们想出一个办法:每天利用早自习时间,到学校的松树院子去扫松针。服务社会。
    陈令香跟我是班上最“鸡婆”(爱管闲事)的女生,受到小朋友们的赏识,被大家选为“服务股长”,专管扫把水桶之类的鸡婆之事。大清早,我们一到学校,就带着大竹扫把和畚箕到松树院子去大扫特扫,把整个院子扫得尘土飞扬,把松针扫成小坟墓一样一堆一堆,再一堆堆用畚箕装满,用脚踏得严严实实,然后,一畚箕一畚箕地,连松针带泥土,一起拖到垃圾堆,等工友来收。
    我们满头大汗,折腾到八点,跑步回教室,参加早升旗。隔天上学,看看院子里又有了松针,我们就又大扫特扫起来。如此好几个月,并没有人知道。
    有天,我们照例扫得尘土遮天蔽日,满脸通红。一个又高又瘦的影子突然落在了松树堆上。一个背着手的男人,开口了:“小朋友,你们是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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