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二十世纪,气象学对于国防建设及军事战争仍然具有举足轻重、不可忽视的关键作用。1932年,竺可桢撰有《天时对于战争之影响》一文,详述天气变化对历史上东西方几次著名战争成败之影响,指出:“十九世纪德国名将穆尔克(Von Moltke)每临战阵,必亲测气压之高下、风云之方向,日以为常。”至近世第一次世界大战,飞机轰炸、大炮射击、毒气施放以及舰队海战之成败亦与能否精确预测气象变化有莫大关系(参阅《竺可桢全集》第二卷第112-116页)。1943年,竺可桢阅读到一批海外军事情报资料,这些资料再次证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气象预报对于英国飞机轰炸德国柏林发挥了难以想象的重要作用:“阅《英大使馆情报》十二月一日,British Embassy Bulletin December 1,1943。p.5有关于英机炸柏林之气象情报。谓精密之天气预报,对晚间大规模之轰炸,如上周英机之轰炸柏林,实为必要。Manchester Guardian《曼彻斯特卫报》谓,民卅至卅一年,英轰炸机常在途中遇到不测风云,其危险不亚于德国之防空。嗣后天气预报进步,上周之柏林轰炸,若非有高度技术之天气预告,决不能得如许之成功。凡每次长距离轰〔炸〕,必须有来回途中及目的地之天气预告,并须有高空飞行层之风速、温度、达冰点之高度以及云层之有无及高下。轰炸之成功,赖有此耳。”(《竺可桢日记》第三卷,1943年12月7日;《竺可桢全集》第八卷第684页)
因此,当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之后,原应归中国科学院领导的气象局将由军方接管(参见《竺可桢日记》第六卷,1949年11月22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一卷第573页),也就顺理成章了。
作为中国现代气象学的奠基人和领导者,竺可桢的满腹经纶及专业知识,对于国家民族的发展不可或缺,对于国民党政府与共产党政府同样重要——两种不同类型的政府皆需倚重于他,这是一种历史必然,他的学问具有超越不同意识形态的宝贵价值。其次,自1918年至1949年,竺可桢在中国教育领域与科研领域呕心沥血,取得了卓越成就,形成了巨大的学界声望。1949年是新旧社会嬗变交替的一年,一切皆在方死方生之间,呱呱坠地的新生共和国的科学建设及种种草创,尤为需要一位像竺可桢这样能够承先启后、凝聚各方俊杰的领导人物。前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指出:“他于新中国成立之初担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分管生物和地学领域,在前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等原有基础上,领导重新组建了一批新的研究机构,以其在科学界和教育界的声望,在实现平衡过渡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引自秦大河主编:《纪念竺可桢先生诞辰120周年文集》第4页,气象出版社,2010年)这段话字斟句酌,是极为周详、妥帖、客观的评述,完全吻合历史的真相。
如果允许在此讲得稍稍夸张或活泼一点的话,就是:当1949年共产党军队“百万雄师过长江”之后,一位身背“国民党中央委员”历史包袱的知识分子要想从旧的社会进入新的社会中安营扎寨、贡献才华、受到器重——平稳穿越二十世纪冰火两重天,他必须要具有超越常人犹如达摩“一苇渡江”的真本领。
竺可桢对气象学、地理学及科学史夙有精深的研究,对物候学、气候变迁以及自然资源考察等领域皆有荜路蓝缕的开创性贡献。作为自然科学家,他的文史修养,他对经史子集的娴熟及造诣在同行中可说是首屈一指。竺可桢在教育思想与办学理念方面所具有的深邃眼光及宏大气魄,较之近代杰出教育家蔡元培(笔者拟作“竺可桢与蔡元培”一文阐发之)绝不逊色。尤其是早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他统领浙大师生进行教育史上罕见的四次大转移,“在敌机的轰炸下,在敌寇的炮声中,坚持教书育人,锐意科研创新,体现了一种危难之际弦歌不辍勇猛精进的民族坚毅精神,终于把浙大办成腾誉国际的‘东方剑桥’”(引自拙文《抗战前的预测与抗战中的预言(一)》,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156期,2011年9月18日)。令人不由想到这是一位恰如西哲所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的人物。
可笑的是胡适怀抱皮相之见,目睹青年时代的竺可桢清癯瘦弱的身形,竟然断言他活不到二十岁(《竺可桢日记》第十一卷,1962年2月28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六卷第211页)。出口伤人之际的胡适虽属年轻稚嫩,但出身于徽州诗书礼仪之家的胡公子莫非就忘记了文学大家苏东坡对汉初张良的那段精悍的评论:“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留侯论》)张良是为数百年汉王朝开国奠基的首位关键战略家,曾受到汉高祖刘邦的高度赞赏而被封为“万户侯”。以世俗之见想来,此类豪杰必然是位魁梧的伟丈夫,或至少是像卧龙诸葛先生那样气宇轩昂的人物,但司马迁当年“至见其图,状貌乃如妇人好女”(《史记·留侯世家》),似乎身形柔弱如妙龄女子的张良的气概与其盖世勋业不相匹配,然而恰恰正是这种看似弱不禁风却神志清明洞察天地风云的身躯及大脑中方能迸发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惊人智慧,故苏东坡一锤定音加以强调:“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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